李昀站在大雨倾盆中,看着裴醉那一如往常稳健的步履背影,心里却很不安定,仿佛那人下一刻便要消失在这茫茫天地中,就像那日昏迷时的梦境成真一般。 他心里猛地一沉,丢了伞,踩着雨,跌跌撞撞地朝他追上去。 裴醉听得身后那凌乱的脚步声,诧异回头,看见李昀急喘着,如同被人追着一般狼狈。 “怎么了?”裴醉一把将浑身微湿的李昀拉进伞下,责备道,“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伤着脚再跑?” 李昀急喘犹在,断断续续道:“本王...身负御令,有权协理监察与甘信兵败所有相关事宜,包括提审嫌犯。” 裴醉视线落在李昀那冻得青白的双唇上,实在是无可奈何。 打不得,骂不得,对李元晦,他从来都是束手无策。 “罢了。”裴醉拉着李昀的手,替他暖着,转身吩咐在不远处候着的天威卫,“拿一个手炉和披风来。”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却被裴醉那温暖的手掌抚平了颤抖。 “走吧,梁王殿下,让为兄再替你挡一回雨。” 裴醉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与他共撑一伞,大雨同行。 天威卫掌管的诏狱与大庆同岁,历经百年,积威深重。 即使一度被司礼监压得抬不起头,又历经成帝那般刻意疏远压制,诏狱与天威卫的恶名依旧远扬。 被裴醉捏在手里三年,正好算是臭味相投,相互昭彰。 裴醉和李昀穿过幽长甬道,墙上火光瑟瑟作响。 砖墙已经看不出原色,上面层层印着新旧交叠的血迹,张牙舞爪地贴在墙面,镇守着一方监牢。 裴醉蹲下查看墙根的尸体。 那人脖颈处的刀痕凌乱,血肉翻卷,狰狞着死去。 “宋之远急了。”裴醉随意翻了翻那人身上的腰牌,低声嘲笑着,“有胆子喝别人的血,没胆子承担这罪责。真不知道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 李昀被裴醉护在身后,站在半步远处,看见那断臂的扶宽身着天威卫的飞雁服,手中的飞雁刀刀刃上暗红血迹犹在,老老实实地站在诏狱同僚中。 “扶宽,该磨刀了。”裴醉用匕首翻着伤口,手指一勾,新晋的天威带刀总旗扶宽立刻蹲下,撅着屁股,努力地瞪着那一团血肉。 “还有,若是他从侧面扑过来,你便该顺势反手一刀横抹脖子,而不是这么慌张地左劈右砍。一刀能解决的事,绝不用两刀。” “是,殿下!”扶宽目色锃亮。 “这一路上,遇到几批死士?” “不多,也就三批。”扶宽朗声自豪道,“兄弟们武艺都高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出去守着吧。”裴醉虚虚挥手,几个呼吸间,天威卫两队十人整齐退出,空留诏狱内一地静寂。 宣承野脸上被鞭子划了两三道,看着惨烈,其实伤痕都在表面。 “宣参将。”裴醉坐在对面木椅上,闲适地将手臂搭在木桌上,宛如正坐在锦绣堂前听小曲儿,不紧不慢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进了诏狱才知道,天威卫和王爷的恶名,果真都是以讹传讹。”宣承野昂着头,咳了一口血,“这鞭子打得太轻,连贾总兵随便踹的一脚都比不上。” 裴醉用手指尖轻轻地扣着木桌,并不说话。 那‘哒哒’清脆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一下一下地震在宣承野的耳膜里,开始,他还能淡然不理,后来,脸色一点点的难看起来。 “宣承野,本王要什么,你知道。”裴醉慵懒地靠在红木椅背上,手臂随意搭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别跟我兜圈子,我没什么耐心。” 宣承野身体颤了一下,手腕上的铁链轻微地响着。 “贾厄对你动辄打罚,好事没有你的份,背黑锅全让你来。以你之才,竟肯在他手下蛰伏多年,替他当牛做马。想必是贾厄握住了你的死穴,你逃不掉,也走不了,是吗?” 宣承野苍白地笑了一下:“殿下何必抬举末将。” “能把贾厄走私之事顺藤摸瓜打探得一清二楚,将本王埋在甘信水军的人挖了出来,甚至配合本王模仿贾厄笔迹,盗取贾厄官印,伪造信函,这可并非常人能做到的。” 宣承野咬了咬下唇,那喉间极小的喉结微微颤了颤:“还要多谢殿下请少贽派人来支援。” 裴醉摆了摆手。 “本王已经保下了你,承诺过的已经一分不少的做到了。怎么,宣参将以为,什么都不说,本王便能让你活着出诏狱了?” 宣承野那清亮双眸却定定地看向裴醉。 “末将今夜才知,殿下并非嗜杀之人,有谋有策,定不会滥杀无辜。” “可我没有时间了。此事,今夜必须做结。”裴醉淡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说了,王爷便信吗?”宣承野唇上干裂出血,笑得狼狈又痛苦,“我肩上可压着一万同袍的性命呢。” 裴醉蓦地收了笑意,向前压着身子,冷冷道:“海船炸裂,一万水军尸首沉在海里,被炸得稀巴烂,死后连故土也不能回。你以为,你凭什么跟本王讨价还价?” 宣承野脸色猛地发白,咬着唇,铁链铮铮发颤,汗水混着血液淌进囚衣中,呼吸急促。 海船炸裂时的惊天巨响与血肉横飞每日每夜地折磨着他,同袍上一刻还在朝他微笑,下一刻,胳膊腿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血糊了他一脸,粘稠又胆颤。 裴醉握起桌上的匕首,眼神一凝,猛地掷出,宣承野左手绑着的层层铁链一寸寸断尽,清脆落地。 宣承野手臂失去捆绑,身体落了空,毫无力气地立刻向前扑倒,膝盖重重撞在诏狱坑坑洼洼的碎石地面上,血肉筋骨都疼。 “自责够了吗?”裴醉起身,踩着那凌乱的干草走到宣承野面前,用匕首轻轻抬着他的下颌,一字一顿,冷冷道,“宣参将,宣姑娘?” 宣承野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颤着瞳孔。 “你...” “本王很忙,没空听那些悲惨的身世,也没空追究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裴醉匕首卡在宣承野那极小的喉结处,眼神冷冽到无情,“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宣承野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她无力地靠在那扎人的木头刑架上,此刻才难得的显示出一点女子的柔弱来。 “殿下果真手眼通天,末将...当真佩服。” “你,还不配称将。” 裴醉冰冷的声音仿佛将宣承野的血脉尽数冻僵。 不配。 此生,她听过太多的不配了。 幼时父亲大骂自己‘赔钱货’,不配活着;母亲把自己的衣服食物全都给了弟弟,不配得到亲情;在学堂外偷听先生讲课,却被人打下了树,不配读书;去村口阿牛哥家里学武,却被乡亲辱骂‘不要脸’,不配执枪;替逃跑的弟弟从军,却换来家人一句理所应当,等做到参将位置,除了俸禄,他们再不许自己踏入家门半步,生怕身份败露,连累家人。 桩桩件件的‘不配’,无非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子。 书院,容不下女子一方书桌;武馆,容不下女子一把银枪;朝堂不许女儿妄议,沙场也不容一袭红妆。 生为女子,根本不配活着。 宣承野身体微微一颤,唇角微扬,竟低声笑了。她扬起脖颈,那匕首便浅浅刺破了那脖颈白嫩的皮肤,血蜿蜒而下。 她拢着头发,露出脸上那刺的‘逃’字,嘲讽道:“殿下也因为我是个女子,便看轻我?”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匕首,反而向前递了半分,那尖锐冷硬的匕首刺进了咽喉。 宣承野没料到裴醉真的下手如此无情,那剧痛自咽喉处传来,她汗珠滚滚落下,痛楚剜心,仿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愚蠢。” 宣承野果然听到预料中的嘲讽,她自嘲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剜心的羞辱。 罢了,她这辈子,听过太多了。 早已不该期待什么了。 “生为女子,却不能驰骋沙场,是我等临朝掌权人的无能,是迂腐文人自古而来的谬误,本非你之过。”裴醉冷声道,“可,你却将女子之身当做耻辱与弱点,心结难解。你如此软弱,怎配统领三军?” 宣承野瞳孔颤了颤。 “本王说你不配,是因为你无能,懦弱,护不住手下的兵。”裴醉凝视着宣承野那颤抖的水色瞳孔,冷冷道,“懂了吗?” 宣承野心里仿佛泛起滔天巨浪,她怔了怔,眼睛忽然很酸。 这般不合时宜的场景,她却很想放声大笑。 第一次,她被人责骂,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她张了张嘴,想笑,眼泪却淌了下来。 攒了半辈子的心酸,委屈,与藏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在裴醉面前尽数流了下来。 她右手捂着眼睛,眼泪却从指缝里奔涌而出。 “是,我有罪。” 裴醉下手很有分寸,并没伤到要害,轻轻松松便将手中匕首取了回来。宣承野倒在地上,咽喉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血,落在干草堆上,血色斑驳狼藉。 李昀抬眼看着裴醉那副宛若冰潭的双目,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怀刃浴血的边关守将,平生最恨连绵战火连累百姓、最恨将领无能连累三军。 宣参将只是贾厄推出来的替罪羔羊,罪魁并非是她,因此,忘归才手下留了情。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的火,恐怕也早已燎原了。 裴醉坐回了椅子上,右手攥着匕首刀鞘,闭着眼,眉心拧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怒意与痛苦。 忽得,手背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缓缓睁了眼,看见手边放着一杯温茶。 裴醉握着那盏茶,眼底的寒意仿佛被这杯茶驱散,连心口也没那么疼了。 “宣参将,再拖下去,对你我没有益处。”李昀察觉到那人的视线,却没看他,只让人取了药,放在宣承野身旁,温和道,“如今,你自救,便是救国。” 宣姑娘擦干了眼泪,抹干了脖颈的血痕,直直地跪在两人面前。 “贾厄与水寇头目官牙一直在交易,从大庆走私瓷器布匹运到海的那边去,两成都要归贾厄所有。我曾经看见贾厄趁着巡防空隙,带着二十多个兄弟与官牙见面,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白银。后来我私下偷偷去查,就知道了这件事。” “嗯。”裴醉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 “贾厄贪财之心不减,已经不满足于走私,还要从军费银两中下手。贾厄手下有一人,是研究火器的天才。他先是削减了海船的一成铁一成铜,又不知如何改进了火炮,居然省下足足万两白银。贾厄却仍是不满足,要求他消去三成铁两成铜。可这般的火炮,约十余发后,便会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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