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野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海船炸裂,脸色白了白。 “说。”裴醉催促道。 “....是。”宣承野定了定神,“末将...我眼睁睁地看着贾厄将这些半残铁器搬上海船...又催促我领军出海,迎战水匪。我以为,只要少开些炮,就不会炸,谁知...” 裴醉一字一顿,重重从牙缝中挤出来:“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嗯?” 李昀低声道:“就算宣参将你再小心,想必这些火炮如论如何都会炸。因为,只有残缺的火炮炸了,才能彻底毁了这些证据。” 以一万水军的鲜血来掩饰缺铜少铁的火炮。 用一场全军覆没的出征来贪污手中的军饷。 人命算什么。 家国算什么。 一文不值。 宣承野看着两王,咬了下唇,用力撕扯着囚衣,露出白皙的皮肤与胸膛。 她抖着指尖,屈辱地解着裹胸布,一层一层,将伪装尽数剥开。 裴醉别开了视线,转身坐回了木桌前。 宣承野从胸口拿出一张极小的布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与地名。 她声音发颤,举着布条的手也发颤:“这上面写着走私的时辰、地点与甘信水军中的内应,还有,贾厄与江南府吏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单,我也简单抄了下来。我想,这些应对殿下有极大的助益。今夜多番试探,只是想看看两位殿下是否真可相托。末将本就罪该万死,不敢再在世间苟且偷生。还望殿下仁慈,能赐末将一个全尸。” 她赤裸着上身,女子曼妙的曲线暴露在阴冷血腥的诏狱中,手中举着那残破布条,眼中却闪动着泪光。 裴醉扯下身后的披风,随手甩在她面前,冷冷道。 “穿上。” 宣承野披上那厚实的紫色披风,然后恭敬地双手将那布条递到裴醉面前,然后自动退回了刑架旁,垂着头,直直地跪着。 只是手使劲攥着膝盖上的囚服,指节发白。 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能在死前听到殿下这一番话,也算是无憾了。 裴醉捏着那布条,没忍住低咳了一声,右手用力按着心口,将胸前的布料攥出了道道褶皱。 李昀离他不过半个手臂的距离,清楚地听见了那人压着的急促呼吸。 于是李昀立刻敲了敲木桌,门口守着的扶宽满脸血迹地跑了过来。 裴醉勉强抬起头,唇色浅淡,鬓角冷汗隐秘地滚落下颌。 他瞥一眼扶宽脸上纵横斑驳的血渍,哑声道:“又来一批?” “殿下不必担心,已经被我们杀了。诏狱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儿。”扶宽傲然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指着倒在地上的宣承野,淡淡道:“把她单独关起来。” 宣承野怔了怔,一口气懈怠下来,瘫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淌。 为何,她不必死? “以一万对三万,你是有将才的人。如今大庆武将凋零,女子身份并非不可饶恕之罪。裴王不愿将你赐死,我亦可对此守口如瓶。”李昀看着宣承野狼狈的脸,摇摇头,“但,是死是活,在你,不在我与裴王。” “你活着,会比死了还要更难受。”裴醉撑着木桌站起身,淡淡道,“你手上有一万同袍的血债,他们日夜会缠着你,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你那一时的怯懦与无能。要是你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本王没空赐你全尸,你自己干脆利落找根麻绳上吊,别再给别人添麻烦。” 宣承野被扶宽架起来,膝盖血迹斑驳,目光呆滞,宛若缺了灵魂。 “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活吗?”裴醉冷汗滚滚而落,他一步步走近宣承野,看着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宣参将,你还敢活吗?” 宣承野散乱的瞳孔渐渐归为一处,铺天盖地的痛涌上心口。 她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在昏迷之前,狠狠攥着裴醉的手臂,呜咽道。 “殿下,我敢。我要活。”
第62章 醉酒 雨已经停了。 秋夜风凉,风如毛细针,一点点地扎上两人的皮肤,酥麻而微凉。微风夹着尚未离去的雨水潮湿,将裴醉肩头那对襟大袖的鹤氅吹得飒飒而展。 李昀跟在裴醉身后,目光盯着那一抹绛紫,正出神想事情,连裴醉忽然停了脚步也没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他踉跄两下,没稳住身体,就要栽向路旁那小水坑里。 “小心。” 歪斜的身子忽得被一双沁着寒意的手扶住。李昀抬头,见裴醉的脸被月色映得清透,仿佛要和明月清晖融为一体似的。 明明看起来是无坚不摧的模样,可李昀就是觉得,那人稍微一碰,便要碎了。 李昀不自觉地朝他伸出手,恍惚间,想要触碰那被皎月勾勒得浅淡的身影。 裴醉微怔,抬手握住了那只微凉的白皙小手。 “怎么了?” 李昀被那人的声音唤回了意识,连忙将手抽了回来,掩饰地咳了一声:“既然是好意,何必说得那般冷硬无情。” “心结难解,无情才是良药。”裴醉不欲再说,只蹲下,用手按了按李昀的脚踝,“果然,又有些肿了。” 李昀微微后退半步,低声道:“无情是良药,为何对我这般好?” 裴醉手一顿,给了李昀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我错了。” 李昀额角的青筋蹦了蹦。 一阵轻笑自低处传来,李昀垂眼,看见那蹲在地上的人双肩微抖,显然是憋得笑出了声。 “兄长觉得自己很风趣?” 裴醉抬起头,刚刚在诏狱中的冷硬锐利一点也不剩,那浓眉凤目映着皎皎月色,唇边笑容一如往昔温暖。 “元晦啊,凡事别那么认真。”裴醉扬起手,朝他弯了弯眉眼,“拉我起来。” 李昀抿了抿唇,没绷住严肃的脸,也悄悄笑了。 他抬手握着那双温暖的手,稍微用力,便将那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裴醉顺着这力道,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力将李昀抱进了怀里。 李昀被蓦地拽进了那个坚实的怀抱中,头脑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挣扎,也没有将他推开。 “没站稳。”裴醉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借我抱一下。” 李昀侧脸蹭着那柔软的衣袍与温暖的胸膛,鼻尖没出息地酸了一下。 原来,他已经离不开这个怀抱了。 “借来的,要还的。” 李昀轻声回嘴。 裴醉怔了一怔,低低笑了,那笑声与胸腔共鸣着,低沉而爽朗。 “原来...” “我没有。” 李昀耳根红了,倔强地撑着最后一丝尊严,不肯松口,不肯承认自己这般轻易便消了气。 裴醉微微退了半步,迎着秋风,展开双臂,那对襟大袖被夜风吹得微扬,朗声笑道:“李元晦,过来,为兄让你抱。” 李昀静静地抬步,从裴醉身旁绕了过去,大步向前走着,越走越快,不敢去面对自己那几乎要藏不住的感情。 “慢些,急什么?”那人慵懒含笑的声音高高抛在空中,如绚烂的烟火一般,砰然响彻夜空,“莫非,元晦不想要抱,想要背?” “裴忘归,你闭嘴。”李昀咬牙切齿地小声挤出一句话。 裴醉快走两步,拽着李昀的手臂。 “好了,别恼。今夜是望月,十五了。为兄带你去看月亮?” 李昀怔愣了一下,无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惜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拽着为兄的衣袖,哭着让我带着出宫去看月亮。”裴醉话尾微微挑起,惹得李昀又是脸一红。 “那是...幼时不懂事。” “哦?”裴醉抬了抬眉,一步步将他逼到了砖墙根,“现在不想跟为兄一起赏月了?” 两人离得很近,在这方寸逼仄间,呼吸交缠,目色灼灼。 李昀心湖猛地坠了一颗石头,涟漪晃得他目眩神迷,这简简单单一个‘不’字,卡在唇齿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裴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右手在李昀腿窝轻巧一捏,李昀还没反应过来,膝盖便一麻,整个人又扑在了裴醉宽广的肩上。 “抱着我。” 李昀睫毛微颤,缓缓将手环在了那人颈前。 这人每次都用同一招,偏偏让人抵挡不住。 “你病了。”李昀只觉得那肩背已经瘦得有些硌手了,他心口一颤,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宽广的肩,“放我下来。” 裴醉慢慢起身,笑着说道:“没事。” “城内已然宵禁了,不该大张旗鼓夜半出行。” “我带你绕开巡城军士。” “...” 李昀知道,那人若下定了决心,任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 他既无可奈何,又隐约有些期待。 “...若撑不住,便将我放下来。” 裴醉目光一缓:“好。” 李昀没见过承启宵禁后的夜。 从前的皇四子,是被困在皇城高墙内的囚笼之鸟;曾经的梁王,是沉默于官海权途的闲散王爷;贬谪后的李昀,终于成为了他自己,却五年无缘踏入承启。 今夜,他被裴将军背在肩上,将层层锁链与禁锢都抛开,一路躲着巡城的天威卫,隐在夜幕里,一点点朝着皇城根下承启最高的瞭望高台而行。 木头架子高高垒成的瞭望台,有士兵彻夜镇守,而四角火焰不息,柴火噼啪作响。 “早就想带你来这里,可惜,以前总是忙,便错过了。”裴醉扶着木架子,擦了一把汗,被靠着城墙,低咳了两声。 “以后还有机会,为何非要今夜来?”李昀蹙了蹙眉,抬手替他擦去下颌挂着的汗珠。 “嗯,非得今夜才行。”裴醉轻轻笑了笑,“毕竟,每月就一次十五。” 李昀还想说什么,裴醉却拦腰将他抱了起来:“别浪费时间,抱紧我。”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轻轻将头贴在他肩头。 裴醉低低呼出一口气,眼神微微凝起,从城墙根借着木头架子的间隔与缝隙,一步一踏,一跃一纵,曾经轻易便能攀上的高架,现在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抵达。 两人一步步将灯火繁华踩在脚下,仿佛指尖轻触便可怀揽明月。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那心跳声轻易便被裴醉听了个一清二楚。 “怕了?” “不怕。”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两人悄然落在瞭望平台下那木头三角垒成的极小区域,静悄悄地,没惊动任何巡逻军士。 两人被木头框挤着,摩肩蹭颈,几乎贴在了一起。 裴醉左手揽着他的腰,时刻怕他掉下去。 李昀在一片黑暗与逼仄狭窄中,终于能放心地依偎在那人的怀里。 承启的万千灯火,被夜色罩得朦胧。 寒月长风,星点微光,天上有,地上也有;这流光夜色映着红尘人世,他们仿佛在天地缝隙,用彼此手心的温度感受着时光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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