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支着手肘,笑了:“遗诏内容是什么?废我手中之权,还政于君?” 王安和缓了口气,含笑点头。 “怎么不用?” “殿下既无反心,我又何必清君侧?” 裴醉抬了抬眉:“首辅,倒真是一心为国。不怪先帝防我跟防贼一般,却信任首辅如亲人。” “天家,人伦亲情皆可利用,又哪有什么亲人信任可言,殿下说笑了。” 王安和将一封黑色飞雁暗纹硬皮密折从厚厚一摞奏章中抽了出来,轻轻搁在裴醉的面前。 “殿下的提议,下官很乐意配合。” “很好。” 裴醉将那密折盖在手掌之下。 “不过,本王今日便将话搁在这里。”他声音温缓,一字一顿,“集权我可以不管,联纵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你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胆敢对李家血脉出手,本王就算抗旨赴死,被天下人唾弃万年,也要定以你为葬。” “当然,下官一心忠君,日月可鉴。”王安和那圆滑的笑容仿佛面具一般,十年如一日,完美又妥帖。 摄政王又罢了早朝。 满朝文武无不在心中嗤笑这昔年金戈铁马,如今病病歪歪的摄政王爷。 那纵情声色酗酒成性的摄政王,若是病而罢朝,也是酒色财气熏病的。 方宁上街买药,听见坊间茶馆的流言,不敢明着和他们吵嚷,只小声地嘟囔了两句,仍是被醉醺醺的酒客听见了,朝方大夫色厉内荏地挥了挥拳头,方大夫却吓得如同受惊的兔子,赶紧跑回了裴王府。 他端着一篮子午膳,守在密室前面,等着殿下接见完那个浑身是血的侍卫出来。 他这一等便是大半日,他专注地看着医书,已然忘了时间。 “啊,殿下,你出来了?”方宁看着那黑色软靴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恍然察觉到日头正盛,赶紧爬了起来,用手探了探瓷碗的温度,忙不迭地让人热了菜。 裴醉垂眼地看着方宁手里的白瓷瓶:“怎么,方子又改了?第几次了,有完没完?” 方宁翕然一笑:“殿下这三天身体有起色,还得趁热打铁。” “拿来吧。” 裴醉摊开手掌,方宁却摇了摇头。 “先吃饭。” “吃不下。”裴醉不耐烦地道,“再啰嗦我便走了。” 方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拽着裴醉的手臂不让他走,豁出性命来劝裴醉吃点东西。 裴醉依靠着朱色栏杆,双臂交叠抱胸,仿佛看出了方宁心中所想,缓缓收敛起眼眸间的冷色,松了口。 “罢了,端来书房吧。” “书,书房?” “一炷香内,端来。” 裴醉看着时辰,迈开大步便走向书房。 方宁怔了怔,飞毛腿似的奔向后厨,像是被火燎着屁股一般焦急。 秋夜微凉,秋月正圆如玉盘,明昭皎皎,淡淡地洒下一地的光辉。 裴醉拖着满身的疲惫,搬了奏章入寝殿,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烛,左手臂撑着额头,右手禀笔,在那长篇大论的奏章上勾勾画画。 方宁哼着走调到天边的歌儿,捧着手里的白瓷瓶,笑眯眯地轻轻扣了扣虚掩着的门扉。 他推门进来,看见裴醉左臂支着额头假寐,双目微垂,几乎听不见呼吸声,白瓷似的脸,安静地仿佛要透明消失一般。 方宁刚要扶他上床,手刚搭上他的肩,仿佛忆起了什么噩梦,手指一颤,被火灼了一下似的,赶紧收了回去。 方大夫可不敢在裴醉半梦半醒间碰他。 上次殿下卸了他一只手臂,这次还不得废掉自己半边身子? 要不,还是搞点迷药,彻底把殿下弄昏迷算了。 方大夫这几日把胆子养得肥了些,正准备磨爪霍霍下阴招,却看见那人睫毛微颤,意识还没苏醒,却本能地将手中的密函塞进那堆凌乱的奏章下,轻唤了一声:“...元晦?” 方宁哪敢回答,支支吾吾地收起爪子,倒退了半步。 裴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李昀那张脸也被风一点点吹散,只剩一室冰凉。 他柔和的眉眼渐渐变冷,嗓音带着疲惫与喑哑:“怎么了?” “给殿下来送药啦。” 裴醉看着方宁献宝似的托着那小白瓷瓶,抬起一根手指,微微勾了勾。 “嗯?” 方宁把脸凑过去,却看见那人笑了笑,以迅雷之势弹上自己的脑门,跟弹西瓜似的,嘎嘣脆。 方大夫愣了一刻,疼痛迟到而来,痛意却加倍,鬼哭狼嚎地捂着脑门吼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又打我...能不能...换一招?” “给你鸡毛便当了令箭,真敢拿本王做药人?” 方宁心虚地笑了笑,揉了揉脑袋,便凝神抬手按着裴醉的手腕,仔细地切了切脉。 指腹的脉象如老旧的弓弦一般,松而凝涩,经脉几乎都乱成了一团浆糊。 方宁吓了一跳。 这脉象甚至比之前还要更糟一些。 “你难受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再疯一次给我看?”裴醉斜睨了他一眼,握着笔又想要批阅奏折。 方宁死死抓着裴醉的手臂,瞳孔又开始发散。 “真是。” 裴醉已经懒得骂他,直接抬手想打向他的脖颈,行至半路却蓦地收回了手,用指节深深抵进自己前胸处,那剧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冷汗密密麻麻地出着,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千斤巨石,他努力地喘息着,却仍是头晕眼花,眼前黑雾一阵阵地弥漫。 方宁见裴醉冷汗瞬间便成股的淌,又想起自己那天发疯把那人逼到吐血晕倒的境地。方大夫很有良心地使劲咬了舌尖,没让自己继续疯下去。 他小声颤抖着喊裴醉:“殿下,我清醒了。” “怎么,还...咳咳...还等着我夸你?”裴醉忍痛伏在案桌上,耳朵像是浸透了深海海水,方宁的话语仿佛罩了一层布,发闷又嗡嗡作响。 “我去派人请梁王殿下过来。”方宁咬了咬下唇,从怀里掏出止痛的丸药,扔在案桌上,转身就要跑。 “...回来。”裴醉闷声咳嗽,唇角抿着隐约的血迹,从臂弯里抬头,脸色已经白了。 “殿下...”方宁心里内疚又心疼,无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老实实的看你的医书,别多管闲事。”裴醉哑声道,“你的方子没错,我一会儿就好了。” 方宁干张了张口,眼圈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安慰我。” “...别杵在这,碍眼。”裴醉白着脸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 方宁脱下背上的药匣子,把头埋了进去,从里面噼里啪啦地扔着药瓶子。 “这个止痛,这个止血,这个退热...”方宁摆了一排药瓶,然后磨磨蹭蹭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圆肚红瓷瓶,“...要是,实在疼得厉害,这个罂粟...” 裴醉猛地睁眼,眼神里的寒意刺得方宁背后冷汗冒了一片,被风吹得骨头缝里都凉。 “我...我走了。”方宁被吓得掉下了凳子,抓着那红瓷瓶,抱着一摞医书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秋风从那半敞的木门中飘了进来,吹得烛影微晃。 裴醉抬起手,掩着唇压抑地低咳,血迹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过了半晌,眼前那团黑雾终于散了一些,裴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缝中的血,撑着书桌走了几步,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今那月亮如玉盘圆满,月色漫了一地的温柔,落在地上结了霜。 只是,乌云很快便挡住了月亮,屋内那难得的温柔月色,也被黑暗吞噬地一点不剩。 “上弦到满月。”裴醉缓缓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时间过得真快。”
第60章 入局(一) 攒了几日的阴云终于变成暴雨,砸在了这繁华的承启土地上,却洗不掉这四方城上方隐隐约约的阴颓。 街上百姓抱着菜篮子,踩着一路泥泞急着回家收衣服。 “回避!” 一浑厚的声音穿透层层闹市喧嚣,如同一把利剑,劈山斩水一般,将百姓中间劈出一道口子。 百姓自动分列两侧,远眺着一人戴枷入城。 那人仍是军将打扮,一身铠甲并未卸掉。可头发散乱,那额顶挽着的头发松松散散的,仿佛再被人抽一鞭子,便会尽数散开。那些碎发被雨打得湿透,胡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甚至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那人眼睛却很亮,亮得发烫。 那人被簇拥在一群兵卒中,枷锁被马牵着,朝着那宫城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的侧脸,被人烙上一个‘叛’字。 那是通敌叛国之人,才配享有的刑罚,黥面一生,耻辱永世。 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父亲拿起手里的石头砸向那人的后背。 一石激起千层浪,菜叶和石头直直地抛向那叛徒的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他们心中的愤怒与害怕全都发泄出来。 裴醉斜倚着许春望的窗沿,看着这喧闹,轻轻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却被热气呛得低声咳嗽了两声。 申高阳斯文推门进来,坐在他身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嫌硌手,又收了回来。 “你搞的?” 裴醉眼帘垂着,喝了口茶。 “又不说话?”申高阳手腕一抖,折扇一展,唇角一弯,“以前的裴四哥那么狂,现在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裴醉抬了抬眉毛:“累。” 申高阳翻了个白眼。 “子昭。”裴醉搁下茶盅,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白眼翻多了,有皱纹了。” 申高阳手里的折扇瞬间落了地。 他用二指撑着自己两个眼角,努力展平眼尾褶皱,颤巍巍地去寻铜镜:“忘归,你骗我的吧。” “当然。”裴醉看着撅着屁股找镜子的申高阳,支着头笑了。 申高阳这小暴脾气又被点燃了,可面对人高马大的武夫裴世叔,他只能忍气吞声地磨牙。 “我要不是看你孤零零地怪可怜的,我才不来呢。” “总比你望穿南郊却不得入营强一些。” “那还不是你不许我去看子奉?!” “老老实实地掏银子给你大哥就好了,去添什么乱?” “裴、忘、归!” 裴醉拨开那抖似筛糠的爪子,起身,取走挂在龙门架上的外披,随意挂在肩上。 “我走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 申高阳瞥了一眼窗外的阴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不过天快要黑了。 裴醉视线落在楼下,二十人的皇家护卫浩荡而来,为首的青衣太监迈着碎步急匆匆地踏入了酒肆的大门。 他拢了拢肩上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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