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原来,裴忘归早就将他的喜好记在了心底。 他握着那支笔身细腻的兼毫,抬眼看着裴醉垂首忙碌于奏折之间的冷峻锋利的眉目,眼眸不由得弯了弯。 日光倾落入窗棂,洒了满地的温暖。 三人静静批阅奏折,除了裴醉偶尔的低咳,便是翻动宣纸的声音。 奏章虽多,可归结到底还是‘没人没钱没办法’的老三样。 裴醉按着额角,看着淮阳知县这潦草的加急奏折,没忍住喉间的痒意,连声低咳起来。 李昀心里一紧,看见那人明显白了两分的唇色,轻声唤他:“兄长,没事吧?” 王安和早已习以为常,敲了敲桌子,葛栾便捧着一壶温茶,急匆匆地进来,替裴醉斟了一盏。 “殿下,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完。”王安和连眼睛都没抬,“早退是否不太好?” 裴醉朝李昀扬唇一笑:“你看,本王本想装病带你先跑,可惜啊,首辅大人不同意。” 李昀半分不信,只盯着那人额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看。 裴醉朝李昀安抚地笑了笑,昂首灌下一口茶,压下胸口的沸腾,凝神又埋首于案牍中。 日头西垂,这大庆各地呈上的奏折终于被批阅了个遍。 三人靠着椅背,均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水灾,流匪,边境之乱。”裴醉撑着额角,疲惫道,“还有什么?” 王安和瞥他一眼:“殿下还嫌不够?” 裴醉嗤笑道:“是啊,本王很好奇,这大庆还能再怎么乱一点。” 李昀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骨,声音沉重:“在这其中,淮阳水灾拖得时间太长了。开同知府该开仓将粮从临县调到淮阳县,可拖了这十余日,竟还是没有半分粮。户部赈灾款是杯水车薪,再拖下去,便又要将百姓逼上梁山。” 裴醉眉心浅浅蹙起,昂首喝了一盏茶,凉茶顺着灼热的胸腹滑了下去,总算吊起了两分精神。 “等盖家的产业充了公,也能给大庆缓一口气。”裴醉哑声道。 “恐怕没那么容易。”王安和摇摇头,“在朝官员与盖家交好的大有人在,殿下觉得,他们会不阻拦查封盖家的金库?而田野地亩,都在里长手里,里长都是盖家的人,殿下觉得,这田地能轻易被收归公家?而临近淮源府的高家和崔家,会对这肥肉视而不见?还有,盖家虽下了狱,可他们手中的茶商捏着大庆的经济命脉,盖顿在狱中如鱼得水,不也是打定了盖家的产业遍及天下,殿下不敢直接一刀砍了他吗?” “小小的商人也敢乱朝?商人重利,没了盖家,他们就换一个主子依附,这脆弱的依附关系,算什么筹码?”裴醉嗤笑。 “而且,茶马司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兰泞和大庆多年交战,父皇曾想要重启以茶换马的交易,可百官不允。”李昀轻声道。 裴醉瞥了王安和一眼。 “当初,站出来急得跳脚的人,可是礼部的诸位大人。说什么有违大国尊严,怎可向兰泞弹丸小国低头交易。”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破碎的青玉扳指,微微笑了,“王首辅,作为清流头子,对大庆连年征战,百姓受战火之累,不想说点什么?” 王安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息着没有说话。 裴醉按了按抽疼的额角,不耐烦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兰泞本是要向大庆服软了,可就因为当年大庆不肯接受他们的朝贡,干脆剑走偏锋,研究起了火器。手里有火铳火炮,腰杆就硬多了,不必再仰仗茶马交易来仰人鼻息。” 阁内静了静,李昀看向裴醉拧着的眉峰,鼻尖擦过阳光的味道,似乎闻到了当年赤凤营的战火与疯狂。 “罢了,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裴醉目光垂在面前摊开的淮阳加急奏折上,看清了墨痕上染着极轻的血痕。 “在朝,盖家的狗。”裴醉扯了唇角,低声自语,“兵部吗。” 王安和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裴醉一眼。 李昀敏锐地捕捉到王安和的目光,又蹙了蹙眉。 “...捐学令必须要尽早发下去了。”裴醉从袖中拿出李昀誊抄好的诏令,递给王安和,“首辅再看看,若没什么问题,我便发给户部简尚书了。” 王安和极快地扫了一遍,眉头褶皱也渐渐松开,赞许地看了李昀一眼,温声赞道:“殿下这五年极有进益。” 三人又讨论半晌,直到斜阳挣扎着坠落在宫城高墙外,才歇了商讨。 裴醉从桌角拿起那枚方正的摄政王印玺,重重落印,将这件事铿然落定。 那小小一枚诏令,从葛栾手中一路发向户部,过不了多久,便会如蛛网散射,向着全大庆的各个角落派发出去。 这一枚印玺,重达千钧。 李昀亲自送了王安和出阁,回来看见裴醉正靠在椅背上,左手支着额角,缓缓地用拇指揉着,眉心浅浅蹙着,看上去疲惫而不适。 “头疼?”李昀用微凉的指尖替他按着两侧额角,略带担忧,“脸色这么差,很难受吗?” “还好。”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轻笑道,“你呢?批了一天折子,累了吗?” “不累。” “好,我送你回府。” 裴醉正要起身,可身体却微微一僵,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李昀一惊,抬手胡乱地摸着裴醉的心口,“哪里疼?” “君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梁王殿下。”裴醉看着李昀因慌乱而皱成一团的眉目,不由得哑然失笑,“还有,这锁眉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身体微微前倾,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李昀的心跳快要将耳膜震破。 “你...你没事?” “嗯,坐太久了,腰抽筋了。”裴醉淡淡一笑,用二指揉着李昀的眉心,声音强硬而温柔,“松开。” 那人指尖轻触,如春风掠湖,荡起涟漪,酥麻又微痒。 李昀喉头滑了滑,对上裴醉含笑的眸子,仿佛心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从头麻到脚,耳根熟透。 他不再抗拒这心动如潮,只缓缓伸出手臂,环住那人削瘦的腰,将侧脸搁在那人肩头。 梁王李昀挣扎了许多年,终于一朝抛却了世俗礼数后,反而获得了难得的心安与熨帖。 “...兄长。” 李昀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干爽而灼热的味道。 他曾经一直不知道这味道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游历三年,途径河安。 那里的黄沙漫天被长风裹挟,脚下的松软沙尘在烈阳下晒得噼啪作响。 热浪一阵阵打在李昀的脸上,噎得他头晕目眩,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忽然明白了,裴忘归身上的味道,是来自骨子里的灼热,不羁和抗争。 “...忘归。”他又喊了一声。 裴醉眼眸藏着温柔,轻轻摸着李昀的后脑,带着鼻音含笑应了一声:“嗯?” 李昀缓缓收紧双臂,没回答。 “怎么了?” 裴醉用左手捧着李昀的侧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凉,抵在李昀微烫的脸颊上,激得那小王爷身体极轻地一颤。 “我...”李昀喉结一滑,盯着那灼灼的瞳孔,干着嗓子,怔怔道,“...我饿了。”
第51章 笼中鸟 刚入夜,街上人摩肩接踵,喧闹地如同白日。 街边的桑树挂满了大红灯笼,热烈地映着皎皎月色,似乎要将那夜色的沉寂点燃一般。 裴醉身上披了一件玄色厚氅衣,将一身紫色公服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右手拉着李昀,那人肩上也披着白色狐狸毛氅衣,两人徒步被淹没在人潮中,连马也没骑。 “‘许春望’?”裴醉在李昀耳边低语,三个字清晰地传进李昀耳中,而那些喧闹叫卖仿佛都成了背景。 “好。”李昀点点头。 承启四方城,由皇城、宫城、内城与外城,四层嵌套。 ‘许春望’坐落于内城中心,共三层阁楼,三十六雅间。 悬挂于正门的匾额,墨痕中调了金粉,灯笼映衬出粼粼高贵之色,在夜色中沉稳而招摇。 这‘许春望’并非平民游乐之所,而是专门供给大官权贵结交享乐的风月之地。 而这酒肆背后之人,正是文林世子,申高阳。 世子爷耽于享乐,从小便混迹在酒池肉林间,与富家子勾肩搭背,狐朋狗友一堆。虽是质子,可家财万贯,又得文帝刻意的宠爱,自是纨绔猖狂。 三年前,春日杏花飞满地,冲天香阵透承启,文林世子便重金砸了一栋酒肆出来。又一掷千金,请书法大家题了三个大字,附庸风雅。 这一题,便将整座阁楼的奢靡基调定得死死的,再无百姓敢踏足此地。 门口小二身着碧色绸衣,头戴方巾,腰间甚至还点缀了碎玉,一身行头也是价格不菲。 见裴醉李昀二人缓缓而来,立刻机灵又恭敬地将二人迎进三楼北向的玄武阁。 “你们东家呢?” 小二微微欠身,笑得不卑不亢:“禀王爷,世子今日去南郊草场寻大公子,现在还未归。” “知道了。” 裴醉看向李昀:“今日来得不巧。” “无妨。”李昀摇摇头,“日子还长,相见有时。” “好。” 裴醉坐在红木圈椅上,看见桌上早就备好的一壶秋露白,喉结滑了滑,可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拿。 “真是。”裴醉别开了眼,笑骂道,“非要摆在这里碍眼。” 李昀眨了眨眼。 他第一次看见有酒不喝的裴忘归,颇有一种新鲜之感。 “忘归,你不喝?” “嗯。”裴醉转而盯着李昀,目光比酒浓稠醇厚,眸中含笑,懒懒道,“有元晦在,我还喝什么酒?” “这话怎么说?” 李昀刚问出口,便后悔了。 他不该给裴忘归借题发挥的机会。 果然,裴醉闷笑一声,伸出指尖一挑,轻轻拨开李昀胸前大氅的系带,那狐狸毛大氅便顺着李昀的肩膀滑了下去。 “元晦以前怎么劝我戒酒的来着?” 裴醉用手攥着那衣服,飞眉微扬。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 “为兄不敢做因酒误国之人,只好...”他念得极缓慢,唇角漾起一抹微笑,“...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昀心口又开始狂跳。 他一把拿起那桌上的一壶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昂首便尽数喝了下去。 “咳咳...” 淡然悠悠的梁王李昀何时这般仓促地灌过酒,这辛辣之气立刻便涌上了头顶,眼泪顺着眼尾便滑了下来。 “急什么?”裴醉替他抹去那泪水,“好好喝酒。” 李昀嗔怒地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搁下手中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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