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噗嗤一声笑出来,清冷的眉眼间染着人间烟火红。 裴醉眸光也藏着笑意。 李昀再次提笔写诏令时,眉间隐约的忧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弯的笑眼。 裴醉起身,抬手拍了拍李昀的头顶,斜倚在朱亭廊柱旁,望着那平湖耀眼天光,唇边的笑意缓缓落了下去。 “写好了。”李昀将那折子仔细折好,郑重放进了裴醉的手掌心中,“监生与贡生出身到底是不同,为官仕途极看重师门出身,所以,此一举虽不能完全消除国子监贡生的愤怒,但聊胜于无。” “嗯。”裴醉垂眼看着那诏令,“元晦不反对为兄此令?” “反对已经来不及了。”李昀温声道,“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扎在你身后的寒芒冷箭少一些。” 裴醉将那诏令收进袖中,笑了:“多谢梁王殿下。” “可是,忘归,你怎么会忽然想插手国子监的事情?”李昀蹙着眉,“还有,当日你伤了贡生的事...” “被高功鼓动静坐的贡生,不是江南八府出身,就是多少沾了江南钱串子的铜臭气。”裴醉冷笑,“我只伤了他们,已经算是客气了。” “既然大庆官场已经溃烂到了国子监里,我也没必要顾念清流的想法了。”裴醉冷声道,“能卖的都卖了,换点钱,去堵边关城墙,去填运河堤坝,比撑着这一副盛世假象要来得有用多了。上月的淮阳水患,户部好不容易从工部手里抢了修宫殿的银子出来赈灾,可水患仍是不绝。简鸿越天天找我哭,我也没办法了。” 李昀蹙了蹙眉。 裴醉缓了神色,看向李昀,低声问道:“看不惯为兄的做法吧。” 李昀与他并肩而立,望向那平湖藕荷丛,半晌才道:“忘归,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此令并非长久之计,不是吗?甚至,连陛下将来的路,都替他想好了。” 李昀微微侧了头,去看裴醉那副削瘦的面容,眸光一暗:“只是忘归,这样拆东墙补西墙,还能撑多久呢?” 裴醉手臂勾着李昀的肩,伏在他耳畔,低声笑着:“不用太久。有梁王殿下在,大庆昌盛,指日可待。”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散落在彼此唇畔。 “我...”李昀嗓子有些干。 裴醉眼眸中压着深沉与克制,只微微弯了唇角,便直起身子,攥着李昀的手腕,将那脚步发木的人拽出了朱亭。 “走,去天一阁批折子吧,顺便也该见见你的老师了。”
第50章 斗嘴 天一阁的青瓦飞檐历经百年,早已浸满了风霜沧桑。虽然现在已然成为议事之所,但历经风雨沉淀下的翰墨文思依旧盈满一楼。 李昀站在天一阁门口,有些神色恍惚。 当年与太子皇兄一同受太傅教导的场景在他眼前历历闪过,可最后,那温润的不似天家储君的兄长,却惨死在权臣倾轧之下。 那双执笔的手,也变得血迹斑斑。 “元晦?”裴醉行至门前,发现李昀仍是立于台阶之下,凝视着那高悬的匾额。 “没事。”李昀垂了眸子,背着右手,缓缓踏上这层层青石阶。 王安和手握案牍,静坐在案桌后。 内阁大学士眉眼间是岁月沉淀留下的温缓圆滑,花白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根根分明。 见二人进门,笑呵呵地拱手迎道:“裴王殿下,梁王殿下。” “太傅,五年不见了。”李昀眸中笑意清浅,“一切可还好?” “好,老夫很好!”王安和压着激动的神色,从案桌后快步走到李昀身前,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梁王殿下,回来便好。” 裴醉不去打扰这感人的师徒重逢,他背着手走到一旁的案桌前,看着昨日还干干净净的桌上又摞了小山一般高的折子,笑了。 “葛栾,哪一堆是弹劾我的折子?” 身后身着青衣公服的青年笑道:“禀殿下,高的那一摞。” “嗯,不错,这一早上的时间,便有这么多。”裴醉随手撩了衣袍,随意靠在椅背,笑意清淡。 李昀闻言,也走到裴醉面前,盯着满目狼藉的折子,皱了皱眉。 裴醉随手捻起一本,递给李昀,邀请他共赏这厚厚一本弹劾。 “阉人赵高,朝政专制,手段暴虐,威福深重;不费兵卒,迫大秦亡。” “司空曹操,权柄大盛,伤化暴民,倾覆重器;拥兵为重,催汉室亡。” “今有裴贼,擅断万机,不敬宗祖,喝挟幼主。史为世鉴,若兵政得一,则乱天下,遑论窃国之贼将兵、政尽归其手。大庆百年,将...” 裴醉懒洋洋道:“将怎么了?” 李昀将折子合上,放进袖口,摇摇头:“御史十三台,尽是这般空谈之言,不看也罢。” 裴醉用手指撑着额头,打量着李昀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不悦,心头一暖。 于是风流眉眼挑得更高,瞥着一旁看戏不言的王安和,笑道:“王首辅,此时此地只有我们三人,不如将话摊开说清楚?” 葛栾听见这话,苦着脸倒退而出。 已经是第十五次了。 摄政王这选择性看不见人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王安和笑着捋胡须:“殿下有何指教?” “这三年里,梁王走遍南境北疆,想必这其中,王首辅也插了许多脚。土地清丈的确势在必行,此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裴醉用指尖轻轻扣着案桌,娓娓含笑道,“如今你我目标一致,此时内耗,毫无意义。王首辅,您说是吗?” 王安和端坐红木椅上,表情毫不动容,目光只落在李昀身上。 “殿下亦是如此想?” 李昀微微颔首。 “太傅,若有裴王相助,便多了与清林抗衡的筹码。” 王安和沉吟片刻,眼角的褶皱微微松了松。 三年里,总是打着太极不肯吐露真言的老狐狸,破天荒地吐出三个字来:“归一令。” 裴醉唇角微扬:“果然如此。” 三十年前,‘归一令’横空出世,阁首罗渊积极在江南一代推行新政,将徭役、田赋以及其他税项归为统一,按照土地田亩数丈量赋税数额的新政,又将粮谷变作白银,统一交至户部。 可罗阁首新政未及推行至全国,便遭到了江南一带土地主的强烈抵制,联合朝堂内官不停上书反对。 归一令动了土地主手中的宝贝土地,使得富人税收高于农民,自然会遭到强烈抨击与反抗。 民意舆论与官员站队来势汹汹,逼得文帝将罗阁首贬值岭南,此新政也变为旧令,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 “归一令已经被搁置三代。”王安和道,“当初先帝也曾想过重拾归一令,但...” 王安和没有继续说下去。 内阁空有票拟之权,批红权初时被先帝紧紧攥在手里,后来先帝病重,便下放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手中。 这批红驳斥,任内阁有万般巧思,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李昀眸光暗了暗。 父皇守旧多疑,不肯放权给太傅,新政又怎么可能推行得下去。 裴醉转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凤眸微眯,声音寒凉:“归一令的推行,可不比对商人收税更简单。这土地,便是清林的命根子。王首辅打着这样的算盘,是一早便将梁王算计进去,想让他站在朝堂上,为言中党保驾护航?怎么,首辅不是一贯爱重梁王?怎么现在本王看着,这桩桩件件全是利用梁王的意思?” 李昀目光微怔,望着裴醉,暗自蹙了眉:“兄长。” 王安和缓缓起身,双手在身前缓缓交叠,朝着李昀弯腰鞠了一躬。 李昀侧身避了这一礼,摇了摇头:“老师不必如此。” “梁王殿下心系天下,自然当得起这一礼。不过,与其说,是殿下替言中保驾护航,不如说,言中是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剑。”王安和直起身子,转向裴醉,笑得滴水不漏,“王爷,您说呢?” 裴醉眸光如刀,淬了寒意,将王安和从头到尾剐了一遍。 “如此,便是本王小人之心了。”裴醉收起眸中的冷意,忽得笑了,“首辅与梁王多年师生情谊,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不敢。”王安和悠悠回了一礼,不经意地随口道,“不过当年裴总兵的反戈一击,如今想来,倒仍是历历在目。” 裴醉眸光陡然一沉,唇边笑意逐渐变淡。 李昀眉心蹙得愈发紧。 “老师,兄长。孤舟覆于骇浪,孤木难支危楼。可若无信任,又何谈合作?”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悄然藏起掌心的血迹,淡淡笑了:“好。若王首辅当真一心为大庆计,本王便配合首辅推行归一令。” 王安和笑着捻须,亦点点头。 “只是。”裴醉唇边笑意浅淡,“这高家...” “拉拢高家,稳住江南八府。”王安和温文道,“否则,照摄政王这般莽撞地直接抄了盖家的铺子产业,这江南一代,早就乱了。” “是吗?”裴醉意有所指地笑了,“那本王,还真该感谢大公无私的王首辅。” “不敢。” 王安和端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又朝着裴醉行了一礼。 裴醉不由得赞叹老狐狸这满腹的涵养和风雨不惊,不管自己说什么,那张笑脸总是从一而终,不曾更改。 “清丈土地虽要紧,却也不能急。”王安和缓缓坐下,理好袖口褶皱,才接着说道,“安顿了朝中乱象,才能朝江南伸手。” “自然。”裴醉撑着额角,慵懒一笑,“安顿朝中乱象,还要仰仗首辅,本王一介鲁莽武夫,自是做不来这等圆滑逢迎之事。” 王安和笑着摇头:“殿下过谦了,谁不知道摄政王手腕铁血,杀伐果断。这拨乱反正之事,殿下怎可缺席?” 李昀有些无奈地扶额,看着二人笑里藏刀地你来我往,只好温声出言打断:“老师,兄长,时辰不早了。” 王安和瞥了一眼窗外日头,朝两王略略颔首,便拢袖提笔,批起了折子。 裴醉弯了唇,绛紫广袖一挥,随意将那堆弹劾的折子扫进角落里,朝着李昀微笑:“梁王殿下,自今日起,你也入阁参事。王首辅,意下如何?” “自然。”王安和含笑颔首,“先皇遗诏,准梁王殿下入朝辅政,本该如此。” 裴醉从案桌后起身,亲自走到东南角的红木三层书柜上,拿出了崭新的一套笔墨,轻轻搁在李昀面前。 “梁王殿下。”裴醉替他摆好笔洗笔架,将那支兼毫夹在三指之间,向前递到李昀的面前,凤眸含笑温暖,“庆贺归朝。” 李昀的字,一贯是刚柔并济,最适合用七紫三羊的兼毫。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抖着微凉的指尖,接过了那支毛笔。 他以为,舞刀之人不爱文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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