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只无声扯了唇角,嘲讽一笑。 钱忠还待跟上,步景离却上前半步,以手臂相挡:“钱大人,由末将送殿下即可。” 裴醉瞥了一眼跪在保光殿前的钱忠,夕阳映在那人一身崭新朱色官服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影子。 “权力更替交迭,连十二监也是这般,此消彼长,你来我往。” 裴醉以背抵着冰冷的宫墙,扶着额角,眼前的方形地砖早已重影,看不清路,脚步也发沉,连呼吸都艰难。 “需要末将准备软轿,送殿下出御道吗?”步景离担忧道。 “不必了。”裴醉目色垂着,低道,“罚跪乃是天子之威,乘轿,非为臣之道。” “可...” “无妨。”裴醉摇摇头,“你且去吧。” 从保光殿出了宫城,沿着御道至皇城根又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他一步步走得很慢,步履不乱,身姿不摇,脸色如常,无人敢议论半声。 太阳已经从斜垂到西落,夜幕渐渐铺满天空,裴醉终于出了右掖门,望着这已经全黑了的夜色,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又撑过一天。 他绕过一颗老树,朝着策风而去。 绯红的马儿朝他打着响鼻,用侧脸蹭着那人的掌心。 裴醉左手臂搭在策风的头上,疲惫地将头埋进了手臂中。 “忘归!” 裴醉怔了怔,回头看见巷口的李昀挑着马车帷裳,眼中含忧,眉心紧蹙。 “你怎么来了?没好好休息?” 李昀一口气差点行岔,攥着帷裳的手紧了紧,无可奈何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让我怎么安心在府里等?” “哦。”裴醉朝着李昀的马车走,含笑道,“原来是等不及想见...”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已经支持不住,脚步一踉跄,扶着车辕,垂着头,指节攥得青白。 “忘归?!”李昀一惊,立刻便从马车中跳下来,站在他面前,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努力用削瘦的小身骨去撑着那人的身体。 “急什么。”裴醉抬眸,笑意没压住疲惫,“有这么想我?一刻也不能等?” 李昀靠近看见那人苍白的脸色和浑身的汗,又看见那人衣袍膝盖处淡淡的土色,即使尘沙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却仍是留下了两个印子,抹不去,藏不住。 李昀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裴醉轻声道,“不许哭。” “谁要哭?!”李昀咬牙。 裴醉唇角微扬,用手扯着黏着脖颈的衣领,难受地拽了拽:“好好,为兄不拆穿梁王殿下。” “向武,帮我扶他进去。”李昀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极沉重。 马车内极宽敞,坐垫软枕围着车座,均以素青色织锦双面绣成。上面正烹了一壶茗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 李昀从马车暗格中取出茶盏,用热水淋了,然后倒了一盏,递给裴醉。 “嗯,好喝。”裴醉一口吞下,舌尖转着茶的甘甜,背靠软枕,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色依旧苍白,可精神已经好多了。 “果然好酒之人不爱茶。”李昀又倒了一盏,舌尖捻着茶的三种余韵幽长,“雁行林海留痕,茶过唇齿留香,忘归,你这不叫品茶,这叫饮马。” 裴醉失笑,放下手中茶盏,将头靠在车厢软板上,闭上眼,鬓边垂坠乌发被窗外夜风吹得飞扬。 “饮马有何不好?”裴醉声音悠悠,宛如大漠狂沙呜咽,“至少痛快。” 李昀垂眸,眼前水汽氤氲,忽得念起那挽弓骑烈马,倚楼红袖招的少年风流来。 彼时的裴家幼子,有父母兄姐无边的宠爱,恨不得将天上风月揉碎,都放在那少年心上。 可后来,那人终究是被困在这承启的一方朝堂,在各方势力中权衡挣扎,护着年幼的天子,护着支离破碎的朝堂,护着苦难颠沛的四方百姓,却忘了他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李昀今日才亲眼看清了那人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的疲惫和无奈,心疼又心酸。 “唔,怎么困了。”裴醉扶着额头,无奈笑道,“元晦一来,为兄就想睡觉。” 李昀耳根狠狠一红。 他知道裴忘归不是那个意思。 他缓了口气,调整好心态,轻声道:“既如此,兄长便睡吧。” 马蹄声声,催人入梦。 裴醉的身体随着马车微晃,双臂抱胸,头一下下点着,长睫微抖,在车内烛光下散落一片阴影。 李昀抬手将热水泼到窗外,将剩余的安神散重新收回暗格。他慢慢起身,屏着呼吸,与那人并肩而坐。 果然,不过半刻,马车一阵颠簸,裴醉便倒在了李昀的肩头。 那人睡得不安稳。眉心拧着结,呼吸急促,仿佛想要醒转,却挣扎着醒不过来。 李昀看着他挣扎辗转的无法安睡,无可奈何地扶额。 裴忘归这不屈服于药性的武将本能,实在是令人头疼。 李昀抬手,抹去裴醉脖颈处薄薄一层汗,指尖还没离开那人温热的皮肤,手腕却猛地被那人攫住,力道极大。一瞬间,仿佛筋骨都要被捏碎。 李昀眉心一拧,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扭头正好对上那人的双眼。 裴醉眸中朦胧睡意犹在,瞳孔散着,可眼底却压着狠厉,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矢,下一刻便要百步穿杨。 “忘归。”李昀忍着手腕断骨一般的疼痛,在他耳边轻声安抚着,“是我。” 裴醉听得李昀的声音,眉间褶皱一松,五指便慢慢松开。 “李元晦。”他轻声呢喃,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睡意重回眉头,侧脸渐渐倒在李昀的肩膀,呼吸悠长而和缓。 李昀心头又一酸。 “忘归,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李昀用指腹划过裴醉眼下乌青,喃喃低语。 裴醉自从认定了身边之人是李昀,便睡得安稳许多,连这耳边低语也充耳不闻。 李昀替他拢了拢披风,声音放得很轻:“堂堂摄政王,呼风唤雨,把权朝政。看起来无坚不摧,实际一碰就倒。忘归,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天下人骂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顶着这四处破洞的大庆?” 马车晃晃摇摇,一路走过闹市和静巷,最后停在了梁王府门口。 向武挑了帷裳,正想说话,却看见两人互相依偎着熟睡的身影,立刻把吵嚷憋了回去,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他轻手轻脚地跳下马车,守在车门口,跟个门神一般,小粗短眉毛凌空一撇,神色凛然,叉腰守着,不让人来打扰两人难得的好睡。 宵禁的时辰近了。 街上那喧哗的闲人与高声的叫卖浪潮声也渐渐停息。 裴醉睡意渐渐褪去,眉心微微蹙起。 胸口磨人的疼痛虽未消减多少,可这十几日紧紧绷着的精神竟然难得松弛了片刻,算是勉强能透过一口气来。 他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朱色木框车架,还有眼熟的青色织锦,他视线下移,看见了李昀那沉静的睡颜。 “李元晦,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给为兄下药了?” 他声音犹带喑哑,用温热的指腹去摩挲李昀白皙的侧颈,挠痒痒似的,轻而温柔。 “不得已而为之。”李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兄长是不会怪我的,是吗?” 裴醉没回答,只是轻轻弹了李昀的眉心:“回去吧,为兄走了。” 说着,便要挑了帷裳下车。 李昀立刻拽住了裴醉的手腕。 “兄长若无事,便入府歇一歇。” “...府里有事,等改日我再过来。”裴醉揉了揉李昀的头发,挑了挑眉,“莫非梁王殿下长夜孤枕难眠...” “裴忘归。” 李昀额角青筋又开始熟练地跳了起来。 裴醉眸光藏着笑意:“行了,今夜真有事,改日再陪你,行吗?” 李昀缓缓松了五指。 “好。” 李昀站在王府门口,目送裴醉翻身上马,那人一身紫袍被夜色映得霜寒深重,转眼就消失在承启的夜色里。 “殿下,骆先生已经...” 向文急匆匆地从府中跑出来,却只看见自家公子独自站在夜色里,望着灯火阑珊街巷的背影。 他一句话没说完,干脆就咽了回去。 “让先生早些休息吧。”李昀眸光微垂,手掌攥得紧了些。 “是。” 向文还没适应王府大宅子,晕头转向地扑进了这迷宫一般的牢笼里,跟在长史后面,跟个小尾巴一般,拼命地学习着所有的礼仪知识。 等到裴醉回了府,天色早已黑透。 他刚踏进院子里,就看见方宁坐在他的黄梨木药匣子上,把头发吊在树枝上,面前摊了三本古籍,困得直抹眼泪,头不停地垂着,头发被狠狠一拽,疼得他龇牙咧嘴,勉强看了几页,又困意上头,如此循环往复。 “你这不是悬梁刺股,你这是悬树自尽。”裴醉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解了腰间一壶酒,正要往嘴里倒。 方宁眼睛都绿了,立刻解下那树上绑着的头发,风一阵狂卷而过,直接抢过裴醉手里的酒壶,死死抱着不放手,跟护食的狼崽子似的。 “殿下,酒气伤身,不可以喝。”方宁困得说一个字就要打一个呵欠。 裴醉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空空如也,无奈笑了:“真是。” 方宁丢了酒壶,双手搬着屁股下面的黄梨木药箱,蹲坐在裴醉膝盖边上,小心地扯起他的袖口,边打呵欠边替他扶着脉,唇角一点点往下撇着,最后,干脆扑在裴醉膝盖上呜咽着偷偷擦眼泪。 “哭什么?”裴醉按着额角,随口道,“预料之中的事,何必如此?” 方宁哭声戛然而止,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怒从中来:“殿下是在说明天吃什么吗?!为什么可以这么随意?!” 他猛地站起,在原地兜着圈,着了魔似的喃喃:“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故而,医者不可轻断,不可擅决。医者并非仙神,可半步差,便成了恶鬼。” 裴醉蹙了蹙眉:“伯澜。” “‘蓬莱’虽是毒药,可若再多半步,就可医白骨,返死生。” “可这半步,为什么我就是走不过去呢?” 方宁眼中漆黑一片,瞳孔已经散了,他怔怔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愣,仿佛透过这黑夜在看向忘川河畔的往生魂魄。 裴醉眼神一凝,直接抬手打晕了方宁,将他扶进了偏殿的药室中。 他看着这散落遍地的古籍药方,还有十多滩焦黑药渣,无声地叹了口气。 “爹...”方宁皱着眉,抱着裴醉的手臂,似乎把他当成了他那被五马分尸的老父亲,话语里似畏惧似孺慕,“我想你了。” 裴醉没去计较方宁的梦呓,配合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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