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李昀终于明白。 盛景繁华,不及一人相伴。 心安处,唯有在他身旁。 秋日红枫似火,满城烈焰滔天,像极了守边将士的冠上红缨。 李昀接到那封染血的手书时,眼泪夺眶而出。 世人只许捷鼓响,不闻将军血与伤。 在秋日第一片枫叶飘零坠地时,承启传来了河安赤凤营大获全胜,裴总兵班师回朝的消息。 他几乎坐不住,从梁王府出去,一路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差点被看热闹的百姓撞倒。 忽得,一双手从背后牢牢将他的腰锁住。 ‘想看为兄风光回城,倒也不用这么急。’ 那人声音微哑,藏着不可察觉的疲惫。 李昀身体僵住,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本该出现在城外兵卒列阵中的裴将军,瞳孔微颤。 裴醉一身风尘,笑容倒是温暖爽朗,扯着他的手臂,轻车熟路地朝着梁王府缓缓而行。 ‘借我躲躲,这姑娘家掷果盈车,我可无福消受。’ 李昀狠狠松了口气。 还知道开玩笑,看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刚到梁王府门口,却看见门口侍卫面带尴尬地拿着一枚红绸带绑着的宣纸筒,进退两难。 裴醉反客为主地轻巧拿过那卷熟宣,二指展开,脸色古怪,表情扭曲,看向李昀时,唇角微微发颤,显然是艰难地忍着笑意。 李昀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梁王殿下面似冠玉,芝兰玉树,古有众人看杀卫玠,今有殿下一眼偷心。小女子此生无缘与殿下携手白头,只求梦中一见,共赴巫山云雨,了却...’ 裴醉微哑低沉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他竟不可抑制地红了耳根,不敢再听,只能躲进梁王府里做一只缩头鹌鹑。 ‘没想到啊,风靡万千闺中少女的,不是本侯,而是梁王殿下。’裴醉抱着肚子,七扭八歪地进了门,笑容险些劈了叉。 李昀拿了一本书临窗而坐,脸色清淡平静,可胸中早已波澜滔天,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和旖思如千丝网覆,中有千结。 裴醉脱了外衫,四仰八叉地往李昀床上一倒,左手捂着肩头渗血的伤口,与他随意闲聊。 ‘这次若不是司礼监那狗东西监军,拿着鸡毛当令箭,硬是阻我出战,延误战机,赤凤营也不至于白白伤了两万人。’ 李昀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上品金疮药,却没料到那人肩头竟会有这样深可见骨的火炮炸伤。 他手忙脚乱地替他上着药,门口却传来太监尖锐地高喊:‘宣裴总兵入殿觐见。’ ‘烦死了。’ 裴醉从床上跳起,直接蹿成梁上君子,笑着朝李昀眨眨眼:‘告诉那太监,我去逛勾栏青楼,佳人在侧,一醉难醒,等明日自会向你父皇请罪。’ 李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跳窗逃走,连腰间的皮束腰都没来得及拿,双侧衣襟宽敞地随风摆动,露出健硕的胸膛,与肩头裹伤口的白纱,回首朝他挥手笑着。 那人手中的兵权是祸非福。 所以,即使那人明明根本不贪恋风月,也只能将纨绔之名背在身后。 李昀叹了口气。 何时,山河能清平; 何时,君臣能相重。 冬雪凛冽,寒意刺骨。 承启的冬日,尤其冷。 李昀倒在刑部大牢的干茅草上,灰色刑衣上血色鞭痕遍布,嘴唇上血痂斑驳纵横。 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连呼吸都滚烫,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间,仿佛被一双尖锐的手抓住了肩胛骨,硬生生将他拖出牢房。 他被人套了枷锁,一路跌跌撞撞地被人推搡着,从幽暗如地府般的刑部牢房被提出,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雪色。 从刑部大牢,沿着御街大道,一路向柴口刑场而行。 这条路并不长,刑车摇晃而行,也就两炷香的功夫。 李昀被推至场中,双肩被人扣着,双膝重重扣在地上。 他脸色苍白,墨发被风雪摧得凌乱,双手死死攥着拳。 他身体烧得如烙铁,膝下的冰雪也灭不了心头的火。 ‘本王,从未做过弑杀储君之事。’李昀脸上血痕结了痂,嘴唇干裂,声音被狂风裹挟,却倔强地逆风而上,字字传进监斩官,司礼监宦官魏言、以及刑部尚书孙厚弘的耳朵里。 两人恍若未闻,对困兽犹斗没什么兴趣。 ‘昨日陛下又吐血了。’魏言笑眯眯地看向孙厚弘,故作忧心道。 ‘可不是吗,太子薨了,梁王即将被问斩,陛下自然心中焦急。不知盖侍郎是否向陛下问安了?’孙厚弘不关心陛下身体,只想知道,盖顿给司礼监的钱,是否比给自己的多。 ‘并未。这半月,盖侍郎只差人递了折子,并未入宫。’ 话里,便是说司礼监并未收到盖家的银钱。 孙厚弘闻言,脸色微平。 没道理他在刑部大牢受苦,魏言在宫城锦绣里数钱。 魏言看着‘斩’字木令,微笑着,却并不伸手去拿。 孙厚弘自然明了。 司礼监常伴陛下左右,自然不想亲手染上梁王的血。否则陛下日日见的是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臣子,又如何能酣睡安枕? 既然他拿了钱,就得办事。 世间事,本就如此简单。 孙厚弘捏着木令,迎着飞雪狂风,丢掷在梁王李昀面前。 ‘斩吧。’ 李昀声音比冰雪冷。 ‘大庆江山,尽葬清林之手。’ 刽子手用烈酒浇刀,手臂高高扬起。 凛冬正午日光熹微,微光映寒刃,却仍是有些刺眼。 李昀缓缓闭上了双眼。 耳边风雪吹过,微寒。 忽得,刽子手吃痛高喊,钢刀落地。 李昀一怔,只看见刽子手的手掌被一支羽箭射穿。 那红色尾羽傲然立于雪中,将刽子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钉在地上,鲜血染白雪,又一支匕首斩破风雪而来,将那刽子手的脖颈割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李昀不敢置信地盯着远处。 那支赤凤羽箭,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他回来了? 围观百姓耳聪目明,早早便让了一个口子,齐齐看向城门口的地面震颤。 ‘是赤凤营的人?’ ‘是宁远侯回来了!’ 百姓小声嘀咕,可落在李昀耳边,便是滔天巨响。 百余铁骑马蹄长扬,飞溅雪泥,为首一人肩披火红斗篷,在漫天飞雪中,策马向柴口刑场而来。 那人猛地勒了缰绳,马啸长嘶,惊了风雪霜寒。 他侧身下马,一步步走向监斩台,逼近那两位朱色公服监斩官。 ‘本侯,奉旨勤王。’ 那人声音如霜,凤眸微挑,压着眉眼间的愠怒,铠甲不沾冰雪,却被鲜血浸得湿透。 他拿出袖口中染了血的金牌,望向李昀单薄的身躯,眼中皆是痛意。 ‘奉陛下圣谕,暂收梁王归牢,择日再审。’ 李昀隔着风雪,与裴醉遥遥相望。 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一个多月,边关早就快守不住了,哪里还能腾出人手,回承启勤王? 魏言一身八爪蟒袍,笑着朝裴醉行礼:‘侯爷,臣等谨遵圣谕。’ 孙厚弘身体冰凉。 若梁王罪名不成,那他今日所作所为,岂不是在天家头上动土? ‘孙尚书。’裴醉引弓,凤眸微眯,箭头寒光映日光,‘你聋了?’ 孙厚弘咬牙,抬手称‘是’。 ‘起来。堂堂梁王,跪天跪地跪君王,怎可跪堂下臣?’裴醉大步走向李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朝监斩官两人冷道,‘罪名尚未定,若有欺辱不尊王爷者,本侯,决不轻饶。’ 李昀眩晕着趴在裴醉的肩上,鼻尖冻得通红,轻声道:‘河安呢?’ ‘你不必管。’裴醉转身,替他小心擦去唇边血迹,‘外面风雪大,你先回牢里休息,其他事情,有为兄在。’ 李昀微微点头,心口死命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呼吸一滞,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失了力气,身体瘫软地向前栽倒。 他双耳嗡嗡作响,朦胧间,仿佛觉得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 ‘忘归。’ 他轻声喊道。 无人回应。 ‘忘归。’ 李昀的视线模糊一片,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离他远去。 他一个人站在风雪中,不知该去向何方。 ‘忘归?’ 远远地,看到一人,身披绛紫大氅,坐在太师椅上慵懒地笑着指点江山,可却在无人时,独自捂着胸口的伤,疼得浑身发抖。 李昀拼命朝他跑过去,可仿佛隔了天地,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靠近那人半分。 那人唇边的血迹蜿蜒,沿着削瘦硬朗的下颌坠落,鲜红星点散落在鹅绒冬雪里,如落梅碎瓣,触目惊心。 李昀跑得太急,整个人都摔在雪里,又疼又冷,身体僵硬,骨缝冒着寒气,连动一下都痛苦到极点。 那人踉跄起身,笑意温暖,转身就要消失在风雪深处。 ‘不许走!’ 李昀怒意丛生,本是瘫软的四肢,忽得就有了力气。 他双脚深陷厚重冰冷的厚厚大雪里,每一步,都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等着我。’ 李昀死死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掌,拼命去够那人的衣角。 风雪开始坍塌。 在这世界坠落的断壁残垣中,李昀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 紧紧地,不肯放。 他想起来了。 他不舍得丢下裴忘归一个人在这支离破碎的人世间苦苦支撑。 他要醒过来。 要醒过来。
第42章 修养 “忘归!” 李昀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急促,嗓子火辣辣地干涩疼痛。他哑声咳嗽着,声音宛如枯瘦老木般粗糙。 “公子,呜呜呜,公子,你终于醒了!!!” 向文握着李昀的手,热泪决堤,哭湿了李昀的中衣袖口。 “大夫,你快看看啊!”向武抱着老大夫的手臂哭得眉毛眼睛通红。 老大夫鹤发童颜,须髯花白,长胡子从下巴一直拖到胸口,当中打了一个小结,算是堪堪将那毛躁的花白胡须拢到了一处。 老大夫被向武猛地一扑,胡子都飞了起来。 “哎呦,老朽的腰。” 他慈爱地摸着向武乱糟糟的小脑袋,枯瘦的右手从袖口里伸出,二指轻轻按在李昀的手腕上,长长呼了一口气,鼻头立刻就红了,囔着鼻音,和蔼慈祥道:“小殿下,总算活过来了。” 李昀拧着眉心,急喘犹在,意识还未清醒,却听到了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恍惚间,他仍是以为自己置身梦境,犹豫着哑声叫道:“骆院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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