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帆旗,迎风猎猎。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为首的五艘粮船,开始扑通扑通地往江水里扔着粮食与压舱石块,惊起白浪阵阵。 轻装上阵的粮船,让船工摇橹也变得容易了些。 只是,他们听着令人心惊的火炮砸在船舷上,瑟瑟发抖,恨不得趴在船撸伸出去的小方形口旁边,顺着缝隙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景象。 不过,工头是不会给他们这般机会的。 他在船舱口高喊:“使劲划!使劲划了,才有机会逃命!” 一听得这是为了逃命,摇橹的船工脸憋得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众人从没有如此齐心协力过,努力得连掌纹都磨得碎裂了。 一无所知,才能一往无畏。 扶宽站在瞭望台,跟舵手反复商议。 “殿下,我们手里没有火炮,只能靠撞,还有靠拦。”扶宽咽了口水,“为了让后面的粮船走,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李昀缓了口气,忍着晕眩,攥着桅杆的手指都泛着青白,“你来安排。” “摄政王真的会带兵来救咱们吧?”舵手眼带希冀地看向李昀,在冒险之前,想求一份安心。 李昀藏起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会来。” 舵手擦了把汗。 工头从船楼跑过来,沾了满头的香灰,一爪子抹到了他的脸上:“我给河神上了九炷香,咱们这次肯定死不了!” “好嘞!”舵手顶着猫胡子,气沉丹田,双手大力扭着木舵,高声吼了一嗓子,“老伙计,你指挥,咱们撞!”
第39章 危局(三) 火炮声声如同惊雷坠旷野,‘砰’地在左右船舷炸开。 粮船本来吃水很深,可为了求灵活迅捷,生生丢了一半的载重,被打得左右摇晃,仿佛行驶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如萍。 “漏水没?!”舵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顺着扶宽指示的方向行驶。 “还没!”工头跑上跑下,气喘如牛,“幸好,当年为了应付司礼监那些没根的东西,造船厂那些人在外面加了一层铁板,说是张太监觉得这样好看。” “那些阉人竟然还有点用!”舵手又哭又笑。 “没漏水就接着拦!”扶宽指着落单的两艘客船,“把他们撞了,后面的粮船就可以走了!” 玄初拽着李昀的手臂,见他半个身子都卡在木栏上,吐得脸色青白,不得不替他拍了拍背。 李昀脚步发飘,挣扎着又站回了扶宽的身边,强撑着与他一同商讨下一步。 “扶住了啊!!” 舵手失声高喊,船冒着冲天的炮光,朝着那两艘客船直直而去。 粮船本身便高大,客船见他们不畏火炮,也没傻到用小小的客船以卵击石,便顺着江流移开,正好露出空隙。 李昀立刻抬手,指着那缝隙,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堵在这儿!”扶宽吼道,“他娘的,挡住他们,让后面的船赶紧跑!!” 工头站在战鼓旁,双手交替,疯狂敲响战鼓,辅以鸣锣,那些粮船拼尽全力地缓慢追了上来。 这五艘粮船,像是巨大的保护伞,撑在江心,顶着弹雨炮火,掩护着那些救命的军粮顺水而行。 向文死死抓着李昀的手臂,跟个受惊的小兽一般,每次船被火炮击中,他都要红一次眼圈。 “殿下他真的会带人来救我们吗?”向文带着哭腔,极小声地自言自语。 李昀却听到了,手掌暗自攥紧了袖口。 裴忘归如何未卜先知这里的战火? 而且,这里不是北疆,他哪里来的兵,哪里来的船,哪里来的炮? “船漏水了!!” 工头惊慌失措地冲了上来。 舵手身体一颤,见那些客船仍是不减密集的炮火,一开始攒下来的拼劲儿一下子都泄空了。 他抱着船舵,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直。 “跳...跳船吗?”他望了一眼遥遥的水面,摔下去,怕是直接半条命就没了。 “他们就等着你跳。”扶宽啐了一口,“现在这船高,他们打不准咱们,等咱们一跳下去,他们朝着水面一开炮,直接把人打成肉泥,都省得收尸。” 玄初暗自将木梯上通向甲板的唯一道路锁上,将那些摇橹的船工锁进了暗无天日的底层中。 “你...” 李昀看着玄初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出声道。 “主子的命令,保护梁王。”玄初冷冷道,“他们若冲上来,趁乱对你不利,就是我的失职。我要保护你到最后一刻,你死了,我才能死。” “打开。”李昀沉声道。 “不可能。”玄初说道,“梁王,既然决定同归于尽,就别那么伪善。反正都活不了,在哪里死不一样?” “什么?!怎么会死?!”舵手和工头扑向李昀,却被玄初一脚踹开。 他们失魂落魄地伏在疯狂摇晃和逐渐下坠的船板上,红着眼圈,绝望地望着李昀:“援兵呢?!” 李昀手死死攥着桅杆,忍不住心头的悲恸,别开眼,在漫天的奔雷火声中,极轻地说了一声:“抱歉。摄政王只是个人,他不是神。” 扶宽向远方眺望着逐渐没入血红残阳水平面的二十余艘粮船,心满意足地跌坐在桅杆旁边,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被摇晃的船板推向了木围栏,后背被撞出了青紫,他笑着回首看向望台的方向。 “爹,娘,姓陈的。老子真了不起,可没给你们丢人。” 这金玉其外的高大粮船,在火炮的侵蚀击打下,如同枝头萧瑟落叶,被风雨裹挟着,拼命摇晃,即将坠落。 船身的铁板木板早已经陷落下去,而船上也已经起了滔天的火光。 几人贴着木栏杆,被浓烟呛着,艰难地咳嗽着。滚滚烟火顺着鼻腔向下蔓延,扼着喉咙,窒息感愈发浓烈。 “你们不跳,老子跳!”工头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从高高的甲板上,直接跳了下去。 “别!”扶宽惊呼。 话音未落,工头已经如重石落水,溅起水花一片。 两个呼吸间,工头湿淋淋的脑袋从水面露了出来,朝着趴在木栏上的舵手远远地招了招手。 “快跳!”他拼命喊道。 舵手擦了把眼泪,也想跟着翻身跳下去,可下一刻,水面落了重重的火炮。 眼前火光一闪,砰然炸在水面上,惊起参天白浪,波纹扬起浪潮,船身也跟着巨颤。 “老伙计!!”舵手撕心裂肺地喊。 人如蜉蝣,转眼便无声无息地沉在滔滔江水中,永远沉眠。 “要死了...”向文抱紧了李昀的手臂,小鼻子通红,“公子,向文陪你一起死,公子不哭,公子不怕。” “公子,我想吃肘子。”向武抱着李昀的另一只手臂,遗憾地咽了口水,“好饿。” 李昀紧紧地拧着眉,靠着桅杆,眼前天旋地转,在一片浓烟里,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处。 忽得,空中划过一片火流星,密密麻麻地杂乱交织着,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打散了漫天的黑色烟尘,招摇而霹雳作响地纷纷打向水面和那些黑布客船。 高高的堤坝后,竖立着一排老旧的木质投石机,以三角为底座,下有四轮,中间木臂高高扬起,尾端绑着重石,重石上裹着引火草,棉花与火药。 那些河道工人手忙脚乱地架着投石机,按照刚才接到的吩咐,像平时累运河道土那般,把那些沉重的石头放在长臂勺上,嘿咻嘿咻地,使了全身的力气,几人为一组,拉着绳子,昂首去看站在高处那锦衣大官。 裴醉站在堤坝旁的高台,望着那即将土崩瓦解的粮船,眸中映着滔天火光。 “打。” 声音低沉有力,短短一个字,亦如火炮坠地轰鸣。 河道工立刻把绳子背在身上,拼尽全力向前拉,长木臂被猛地扬起,木纹震颤,尾端的石头在空中高高抛出一条明亮的曲线,坠向那远处的黑棚客船。 那漫天火石头,如同夜空流星曳尾,长虹坠地。 舵手呆怔地看着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飞石流火,眼泪刷得一下流了下来。 “来了,来了。” 扶宽先是一喜,后又一惊。 “喂,这船要是再不动,怕是也会被打翻。” 话音未落,航旗便被远远抛来的石头打中,直接穿透了那厚厚一层硬布帆,火舌窜上木桅杆,将幡旗燃烧得火光窜天。 裴醉攥掌成拳,盯着那远处起火的粮船,目色比暗夜还要深沉。 “大,大人。”为首的河道工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不好操控,直接朝着裴醉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还打吗?” 河道工本来在堤坝那里喝酒架锅吃饭,稀里糊涂地就被拉来投石头。 听说这些都是当年守城留下来的旧家伙,后来有了火炮,把这些旧家伙淘汰了,才轮到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投运河道黏土。 可他们只会施工,从来没参与过作战,投这一轮,已经吓得他们无所适从了。 “向左移十五步,放上更重的石块,继续给我打。”裴醉声音比冰寒。 打向粮船的石块确实少了,可本就伤痕累累的船身开始崩塌。木板陷落,旁龙骨也烧得焦黑,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漫天火雨与重石攻击。 “向左再移五步,打。” “退后,二十步,打。” “摄政王跟殿下是不是有仇啊!!”舵手被打得抱头鼠窜,躲在桅杆后面,只觉得这船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是啊!!”向武怒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咱们殿下还在船上呢!!” “闭嘴。” 生死关头,玄初也不肯让人诋毁小主子半分。 远处的客船却比他们毁灭地更快。 客船篷布开始起火,火舌窜天,而堆放火炮弹的地方开始砰然炸裂,船身立刻便炸飞,在江面上四散崩裂,火药此起彼伏震天响,客船木屑如暴雨四散飞落。 刚刚还打得粮船毫无还手之力的劫匪,已经与他们的船一同葬身在运河中,只剩最后三艘船仍在负隅顽抗。 他们将船划到那五艘粮船背后,避开那漫天石火,更加猛烈地朝着为首的粮船开火,疯狂一般想要将摇摇欲坠的粮船彻底打散。 “够了。” 裴醉低声喝住还要投石的工人。 占了奇袭的地利,仍是无法将他们尽数歼灭么。 裴醉攥掌成拳,手臂微微发颤。 扶宽右臂拼命勾住逐渐倾斜的桅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吼了一嗓子:“船要废了!” 李昀试图从一片火光和浓烟中,找到对面堤坝上那人的身影。 可,什么也看不清。 船开始解体。 李昀拼尽全力抱着那堪堪倾落的桅杆,死死咬着牙,挂在陡峭歪斜的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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