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他是否真的喜欢苏年—— 才刚刚相熟的室友突然请假,床铺空了下来,他一个人怪不适应也很正常。 他此时正蹲在角落的一张矮桌旁边捣弄酒曲。捣着捣着,思绪就又忍不住飘远了,兜兜转转围着脑海里的人,轻飘飘地越来越远,竟是全然没听见女孩的呼唤。 直到身后响起布鞋哒哒踩来的声音,他才将心思抽离出来。他回过头看向女孩,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才回来的。” 陶莹莹撇撇嘴道,“师傅是做事太过专注,还是又想师娘了? “当然是想你师娘。”他乐道,“你师娘年轻又漂亮,体贴又温柔。” 苏年不在,纪方酌说话全然不经脑子,怎么随便怎么来。 他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人,从前在现代的时候就吃过不少亏。 那时电视台来找他师傅录非遗纪录片时,师傅死活不让纪方酌露面,就是因为怕纪方酌满嘴跑火车语出惊人,导致好好的酿酒素材被一刀剪。 其他学徒都说纪方酌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只有在酿酒的时候才能短暂恢复正常,酿出一坛又一坛正宗、浓香的传统封缸酒。 但是,他的正常其实也不正常。 用师傅的话来说,纪方酌就像是上天看不惯封缸酒快失传的困境,于是大方送来他们酒房的一个彩蛋。 他幼失怙恃,从福利院被师傅偶然捡回去做学徒,十五岁就能精准估算发酵时间,准确度在九成以上,十八岁开始实操酿酒,几乎继承了师傅的毕生所学,独立酿造的黄酒和师傅所酿几乎品不出什么分别。 那时,刚刚成年小有成就的纪方酌问师傅,他是不是可以申请非遗传承人了。 全国最年轻的非遗传承人也已二十九岁,纪方酌觉得自己能打破这个记录。 可那时师傅却说:不够。 “小酌啊。就算申请成功,你觉得,自己担待得起‘传承人’这三字吗?” 师傅年事已高,腰背佝偻,慢吞吞地从竹躺椅上直起身子。 “有什么不行?”十八岁的纪方酌心气高扬,笑着说道,“我要是能申请上,师傅你也后继有人了。” “‘传承传承’,无非就是将这封缸酒的酿造秘法教授给下一代人。” “再由下一代申请传承人,又教给下下代。源远流长,再不断绝。” 他讲得头头是道,可师傅听完,却无奈摇头,说:“仅仅将酿造技法教给徒弟,是不够的。” “那不是传承。” “为什么?” 师傅缓缓道:“古时候人们发现,将粮食熟制,密封发酵,就可以酿造出浓香辛甜的浊液,这便谓之为‘酒酿’。最初,酒酿只是王公贵族餐桌上的佳肴,平民百姓想要品尝何其困难。” “后来,人们打仗。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酒酿便又去到战场上充鼓舞士气之途。” “再后来……人们用酒入药,暖身,清洗创口,小酌助兴。传统酒酿的种类也越来越丰富,进入民间,无论是谁,只要花上几文钱便可以在馆子里讨碗甜酒。” “再再、再后来呢?”纪方酌听得饶有兴味,睁大双眼,趴在师傅的竹椅靠背上撑起手肘。 师傅顿了顿,“到了民国,洋酒进入民间,同时人们为了追求更高浓度的酒精含量,采用蒸馏的方法,产出白酒。” “白酒辣嗓子。”纪方酌说,“还发苦。人们为什么追求又苦又辣的东西?” 师傅笑了笑。 “人间百味,何不一尝。”他忽然一皱眉头,“但是,你小子上哪喝的白酒?你……酒量差成那样,平时偷尝仓库的酒酿,尝完就去吐。别以为我不知道。” 纪方酌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师兄说,酒量都是练出来的。” “的确有这样的说法。” 老师傅又躺了回去,懒得跟孩子计较。 纪方酌已经成年了,他管不着,也不用管了。 这是一个天生就会从高墙里飞出去的孩子。 哪怕出生折断翅翼,哪怕羽毛未丰,只要他想,他就能飞起,去到灿烂的天光下,成名在望。 “传统封缸酒的市场,就这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师傅伸出手掌,比划着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如今要是没有列入非遗名录,得到国家支持,也许……再没有你的下下代来传承了。” “传承……不止是技艺。” “是记忆,是感情,是我们的文化。” 他笑着,朗声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是这样啊。”* 纪方酌似懂非懂,那时他对师傅充满无限钦佩,下定决心要好好钻研。 可到了二十四岁,他却仍然还未懂得。 “哥,你们感情真好。” 陶莹莹嘴甜,打断了纪方酌的回忆。她笑嘻嘻道,“想必很快就会抱上宝宝了吧!” 纪方酌抿了抿嘴,内心直道: 在苏年回来前,他还是找个时间对陶莹莹讲清楚为妙。 他如今除了酿酒的时候比较正常,还多了一个特例—— 那就是在苏年面前,他也勉勉强强维持着君子形象的。 并不想轻易打破,谢谢。 他站起身来甩了甩沾满熟糯米的双手,有点烦躁,但无济于事。 糯米和酒曲粉末黏黏糊糊站在他的手心,若是苏年在的话,此时定是会主动贴心去拿张帕子,浸湿来给他擦手的。 纪方酌叹口气,认命般道:“莹莹,收拾一下竹篓。待我净一下手,我们就进山。看看太阳落山之前,能不能在山里找到蓼草。” “蓼草?”陶莹莹点点头又道,“是酿造‘蓼乡酒’的原料?” “正是。” 纪方酌答道,“你既已入纪家酒庄,做了学徒,那么须得明白纪家蓼乡酒是如何酿出。” 陶莹莹立刻睁大双眼跑上前,“您说,我定然谨记。” “蓼乡酒的原料除了白糯米,最为关键的便是特制酒曲,名为白蓼。原料是大麦和天然蓼草。大麦易得,蓼草难寻。近几日我在村中缘溪走了走,发觉溪边并未生长天然蓼草。蓼乡傍山,既名为蓼乡,许是这蓼草就在山中。” “听闻山深有食人肉的秃鹫,我们莫要入林,只在山脚处探寻一番便好。” “是。”陶莹莹用力点头。 很快二人便带上竹篓和镰刀,到了山脚。 蓼乡并无猎户,这座山显然少有人踏足,泥土结实平整,密密麻麻缠绕着不知什么植物的藤条。老树根系粗壮,像血管一样爬满树干附近的土地,在地面上节节狰狞凸起,阻挡来者的脚步。 稍不注意,就会绊倒,一头栽进深深的灌木丛和枯枝藤条当中。 前几日下过暴雨,即使已经过了好些天,脚下断裂的木头还是湿漉漉的。这些老树枝繁叶茂,树荫蔽天,遮挡之下湿气重重,显然不宜久留。 “当心一点。”纪方酌抛给莹莹一把长钩,让她充当支撑,以免滑倒。 他小心剥开面前的树枝,仔细在脚下探索蓼草的踪迹,一边找一边提点道:“蓼草的叶片近似于针形,边缘有腺毛;有的生长着淡紫色小花,花的形状……” 话音未落,只道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 卧槽。 纪方酌始料不及回头,突然脚下一滑,竟踩中了一根湿滑的木头。 他再也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栽进了灌木丛中! ……好痛。 他感到膝骨传来一阵彻骨刺痛,来不及查看伤势,强忍起身去看女孩的情况。 “莹莹,你没事吧?” “我……啊,师傅你怎么了!” 莹莹吓坏了,连忙跑上前来,眉心皱在一块儿,难过得不知所措。 她哭丧着脸:“对不起……我刚刚看到了一个……怪物。被吓到了。” “没事没事。”纪方酌咬牙起身,“什么怪物?” “已经死了,在那里。” 她说着,指了指背后的老树。 纪方酌这才看见,那老树后面躺着一只样子奇特的鸟,显然已经死了有些日子,脖子歪着,胸口腐蚀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血洞,几条白森森的蛆虫正在从那血洞里蠕动爬出。 *:李白《月下独酌》 乖宝们,路过的话可以给作者留下2分评论吗555对积分帮助很大!这本书在爬新晋榜,现在曝光很少啊啊啊啊qwq我哭死,感觉进来的小宝都是天使!!!就这样,溜了码字去了(叼玫瑰)下章年宝回归
第14章 老婆收手吧你玩不过我 女孩的瞳孔急剧放大,惊恐地后退一步:“哥……虫子、虫子……” 纪方酌定定注视着那血洞里钻出来的软体白虫。 在饱腹了鸟尸和腐黑的血液后,这些虫子挂在那黏腻黑羽上,竟然猛烈地扭动起来,像是极度痛苦一样不停卷曲。 最后变得僵直,发硬,像根棍子一样掉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去了。 稀白色的液体从不知头还是尾部的一端缓缓流出,里面爬满狰狞乌黑的血丝,像是一注浓墨,渐渐氤氲发散,渗入土地。 纪方酌沉声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莹莹。” 陶莹莹转头:“不找蓼草了吗?” “这里即使还有蓼草,恐怕也不能用了。”他看着湿润的泥土道。 “可是……”陶莹莹背上竹篓,面色忧虑,“你受伤了。” “不碍事。” 他强忍疼痛站起,“立刻出山。山下有条溪水,纯净清澈。那上游大约是在别的山头,还没有污染。我去那里清洗伤口。” “好!” “注意安全,”他再次提醒,“地滑,莫要摔倒。” 陶莹莹应道:“我知道。” 两人很快离开山林,到了溪边。 纪方酌坐在岸边,侧身伸手掬起一捧水,打湿一块布料,擦拭在沾满泥土的小腿。随着泥土拭去,膝盖那道伤口便也露出眉目—— 还好,隔着衣料那里只是被石头磕出一片淤青,皮肤并没有破裂,渗进泥土。 他不由回想起刚才在山里看到的那只鸟。这鸟一身墨色长羽,喙如鹰钩,应该正是村名口中所述那食人的秃鹫不错。 那秃鹫尸体落在林地之中,看似并未受到其他野兽咬食,胸口的血洞更像是被昆虫一点点撕咬出的。可昆虫怎么可能成为秃鹫的猎食者?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秃鹫是因为什么疫病而死去的。 进食腐尸后便迅速僵化的蛆虫也能证明此事。 “哥……” 陶莹莹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眼神耷拉,“都是我不好。” 纪方酌笑道:“没怪你,认什么错?” 他一边说话,一边又将手伸进浅水边那层薄薄软软的泥土里,翻腾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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