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听着这话,手渐渐地攥紧了,抓得床褥起了褶皱,水葱似的指甲猛地弯折过去,才醒过神来,脱力般地松开。 “你以为我不想过从前的日子吗?” 她说着,眼底带一点惨淡的笑影,“谁也不是天生贱命,上赶着去被人骂的。太太平平的日子,我难道不想多过几日吗?” “可我总要替行履打算啊。” 提到儿子,她脸上带了几分温柔的神色,“人人都夸,行履天资聪慧,为人处事是一等一地出挑。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将人情往来做得熟稔,家里诸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有千般万般好,只一样,他不是正头夫人生的。他的亲生母亲,不是高门贵女,是我这个为奴为婢的。” “就这一条,就断送了他的前程。仍凭他再拼了命地打拼,讨他父亲欢心,这份家业将来也落不到他头上去。” “那个病秧子,整日地躺在床上,甚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安然享着行履赚来的家业,桐儿,你说,我怎么能甘心呢?” 秋萍从前从未说过这样直白的话,今日许是心绪难平,又得了桐儿话语刺激,不经意泄了几分真心出来。 桐儿被这话吓得一激灵,四顾无人,才慌忙道,“姨娘这话可说不得,仔细隔墙有耳。” 又耐不住低声问道,“您既存着这个想头,怎么这时才……” “我等不起了啊,”秋萍目光虚虚地看向窗子,“行履已经快行加冠礼了,马上就要同人议亲了。这姻亲选得好了,便是给他的助力,若是选得不好,将来的指望只怕更少了一层。” “那病秧子,连老天都帮他,取了个男妻回来冲喜,竟真能叫他好转起来。若是他一朝病愈,再重新议一门贵亲。哪儿还有行履什么事呢?老夫人也断不会叫行履立到她这嫡孙头里的。” “老爷偏心我们母子,可这家里到底是老夫人掌着,我若是不借着老夫人几分力,将那姓程的赶了出去,他日谢声惟身子好了,这谢府便再无我们母子容身之地了。” 说着,她的眼神渐渐狠戾起来,“所以,便是为了行履,谢声惟必须死,那姓程的也不能留。” 桐儿瞧见她的神色,有些瑟缩,心中又转过一个念头来,“可是大少爷同那病秧子素来亲厚,若姨娘真对他下了手,有朝一日大少爷知晓了真相,岂不是要和姨娘心生嫌隙……” “他不会知道的。”秋姨娘打断她,厉声说道,“所有的脏事都有我在身后替他办了,他只管在前头干干净净的,预备着好好当他的谢府主子。” 话音刚落,只听得竹帘子啪啦一声,一个身影闯了进来。
第23章 风雨欲来 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谢行履无疑。 屋内两人先前聊得久了,渐渐失了几分戒心。心知外头的小丫鬟们早先都被遣去了,也没太大忌讳,这时却被陡然闯进的谢行履骇了一跳。 谢行履眼见屋内只有主仆二人,皱了皱眉道,“大白天的,姨娘这屋子里怎么还下着帘子,我瞧外面也没人伺候,别是那些下人们一味躲懒去了。” 秋姨娘听了这话,才知他进来的急,方才自己与桐儿的对话只怕并未被听去,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好悬才落下几分去。 谢行履进来久了,这才慢慢适应室内的暗淡光线,瞧见了秋姨娘的脸色,忙往前去了几步,道,“姨娘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脸看起来这样青白?” “不妨事,许是在这屋子里待得久了,”秋姨娘掩饰着,又吩咐桐儿道,“去给少爷沏碗茶来,再把我昨个儿新做的点心包好,等会儿给少爷带了去。” 桐儿心知秋姨娘是要同少爷两人单独说说体己话,口中应着,掀帘子出了门。 屋里没了别人,秋姨娘这才拉了谢行履的手在掌心里,对着脸端详一会儿,眼里就浮了点泪出来,“那南边穷山恶水,我儿这一趟出去定是受了苦。” 前些日子谢铎使谢行履往南边去了一遭,去跑趟生意,顺便替他看望一位故交,一去便是近半月,好容易匆匆赶了回来,又被谢铎拉去盘问一遭,接着便是谢声惟重病,他替人同那男妻拜了堂。 诸事烦杂,母子俩倒一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成亲那日,秋萍的姨娘身份也进不了内堂,是以直到今日她才见着了久别半月有余的儿子。 谢行履失笑道,“姨娘多虑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先时裁衣量尺寸,只怕还重了些呢。” 秋姨娘摇摇头,神色间不大信,“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能不清楚么?分明就比走的时候单薄了,脸色瞧着也不好。生生换了方水土,哪能适应得了?” 说着便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也不知你父亲怎么想的,生意上的事寻个管家去就得了,非要你亲自跑这一趟。路远不说,还要坐船,如何受得了?” 谢行履笑着宽慰她道,“父亲也是为了历练儿子。再者这采买的事,总要自家人经手才放心些。父亲年纪大了,二弟年纪尚小,我多担些也是应该的。” 他不想秋姨娘忧虑,只拣些讨人开心的来说,“姨娘不知道,这南边的厨子最擅做精致细点,样式好看,味儿也清甜,等来日得了空,我带您也去玩儿一遭,您也见识见识。” “那边的丝绸也好,绣娘织的花样您肯定没见过。儿子特意带了几匹回来,您留着做身衣裳穿。” 秋姨娘忍不住被他逗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成,我儿子的一片孝心,那我便收着。” “今儿中午别走了,姨娘给你做你爱吃的胭脂鹅脯。” “那感情好,”谢行履眼见着秋姨娘总算开怀了些,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在外面这半个月,就惦着姨娘这儿的那口鹅脯呢,可要馋死了。” 秋姨娘轻轻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在外才想起来家里的好吧!想了等会儿就多吃点,省得下次又馋。” 午饭时娘儿俩也没要旁人在一边儿伺候,秋姨娘给谢行履夹了一筷子菜,听他随口讲着这次去南方拜访的那家谢铎的故交。 待听见他提到那家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不禁心念一动,问道,“那姑娘模样如何?性格可好?” 谢行履听了这话,险些噎着,忙喝了两口汤顺了顺才道,“您想什么呢姨娘,闺中女子不见外男,儿子怎么可能见着人家?” “不过据传他家的小姐在当地倒是颇有才貌双全之名,闺中诗词也流传出些,词藻华丽,当真不俗。” 秋姨娘听到这里,倒收了先前的兴味,“那也罢了。娶妻娶贤,这样一肚子墨水的都清高得很,娶进来还怎么掌家?” 近些时候秋姨娘没少拿婚事念叨他,谢行履知道她挂念,也同她打趣道,“那自然是姨娘好好挑一挑,姨娘眼光好,选出来的女儿家一定也好。” 提起成亲这事,他便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见过的自家弟弟娶的那个男妻,随意同秋姨娘道,“说起婚事,二弟娶的那个,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先前在园子里同他见过一遭,牙尖嘴利的,不像什么好人家养出来的识礼孩子。” 秋姨娘听了这话,眉头微微皱起,面色不虞道,“他对你不敬了?” “算不上,我俩都没怎么看顺眼,”谢行履不大在意,“不过瞧着二弟那样子,倒是挺喜欢他,护得紧。” “我本来当他就是个江湖骗子,谁承想也能挺身出来,为了二弟嫁进门来,倒还有几分情义在,不算全无心肝。” 秋姨娘嫌恶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得了个攀高枝儿的机会,还不上赶着往上爬?别说嫁给个病秧子,哪怕嫁进来守望门寡呢,谢府也一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不比他在外头日子过得好?这些人,都活成精了。” 谢行履听她提及‘病秧子’,手上筷子顿了顿,放在碗口,沉声道,“姨娘,您别这样说二弟。” 母子俩没少为了谢声惟置过气,秋姨娘听他这样,心下也酸起来,“是,你整日里就念着你这个好二弟,也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你这个兄长呢?为了维护他,姨娘都不要了。” 谢行履无奈道,“您又来了。我与二弟一同相伴长大,手足之谊,他向来待我好,便是对您,也恭恭敬敬的。儿子知道您不喜他,可他体弱一事终究是父亲和夫人心头之痛,您别整日里‘病秧子’长‘病秧子’短地开口,叫他听见了多难受。” “况且,我听府中下人都传,新婚当夜,二弟就醒转了,身子也见好,许是那位程大夫竟真有些本事在身上呢。” “二弟身子若是好起来,也能同儿子共同担起这谢家的担子,儿子不也就多些余暇,好来陪陪您嘛,这是好事,您也该宽宽心才是。” 桌下秋姨娘的手攥得死紧,一双眼惶惶然地,“你……你也觉得,这冲喜一事有用?” 难不成,当真老天爷都在帮那个病秧子? “那倒不至于,”谢行履摆摆手,“这些神鬼之说,儿子是从不信的。不是说那位程大夫先前一直照料二弟的身子嘛,妙手回春也说不准。” “不过说来也怪,若真是这般有本事的大夫,早就该被各家药堂招揽去了,怎会沦落到城西陋巷里摆药摊子,实在蹊跷。” 秋姨娘听了这话,眼睛突然微微一亮,不动声色道,“正是呢,原本我也没料到的。夫人只去了半日就将人领了来,底细都没怎样探明白了。若是单治病还好,可是这已经嫁进来谢家门槛,若是什么家世不清白,亦或是犯过什么事的,传将出去只怕要辱没门风呢。” “姨娘方才听了你一番话,也觉得有理,你素来同你二弟要好,方才既然说他对那姓程的还颇上心,那就更要细查一查,别出了什么纰漏,让不干净的东西混进了家门才好。” “姨娘说的正是,”谢行履神色一凛,正色道,“我改日便去寻些药堂的朋友,查一查这个人,权当求个安心。”
第24章 春色尚好 对于秋姨娘暗地里的心思,远在木樨院的程既一无所觉。 实际上,他这段时日全副心神都扑在了谢声惟的病症上,远分不出什么余暇来顾心旁的。 谢声惟如今虽是醒转过来,也能进些饮食,可终究是比不得常人,行动间也没什么气力。 身为大夫,程既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身子,勉强只能说是保住了命,远非长寿之相。若是寻不到病症根结所在,对症下药,彻底将引子去了,只怕谢声惟难捱到不惑之年。 他还不清楚自己对谢声惟的心意,可他想要这个人活着。想要他健健康康,无灾无虞,长命到百岁。 于是除了饭桌同床榻,书房就成了程既最常呆着的地方。 他当初来谢府时,只带了随身的药箱子。后来留在府中照料谢声惟,抽不开身去。左右也没什么多的行李,他同谢夫人提了一嘴,后者便使小厮驾着车,将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拉了回来,余下半年的租钱也没问那房东再讨。
67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