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同我自小是亲厚的,也就这些年渐渐大了些,他在外忙碌铺子田产,我却整日在府中待着,面也不多见,才略生分了些,但绝算不上交恶,她与母亲也从未干预过我同大哥交好。” 程既狐疑道,“可我瞧她今日的表现,分明是要同夫人撕破脸去,话里话外的都冲着你我来。便是她从前是老夫人的丫鬟,既跟了你父亲,也没道理一味同正头太太过不去。” 经程既一提醒,谢声惟也觉出不对来,“母亲心胸豁达,惯不爱后宅里那些阴私手段。当年纳妾一事,她便是心中有怨,也只是对着老夫人同父亲,还不至迁怒到秋姨娘同大哥身上,这些年也没亏待了他们娘儿俩去。” “秋姨娘这般作态,的确是没什么缘由了。算来,她这般尖酸跋扈,明着暗着偏帮老夫人……该是从你进了谢府起的。” 程既愈发奇怪起来,“我同她又没什么旧怨,若说是针对我而来,更没什么道理了。” 两人说了半日,也没什么头绪,最后程既道,“算了,且行一步看一步,若有什么坏心,天长日久的,总能露出马脚来。” “当下最要紧的,”他托着下巴朝谢声惟眨眨眼道,“还是谢小少爷要快快好起来,这样才能护着我,免得我在这后宅里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呢。”
第21章 阴云初起 程既今日穿的长衫,袖口宽一些,这样支起来托着下巴,就松松地滑下去一小截,露出段雪白的小臂同手腕来,腕骨伶仃地凸起,上面挂了只玉镯子,盈盈地透着光。 谢声惟先时没瞧见,这时人凑近了,手腕同着镯子在眼前一晃一晃,也不知是哪一个,晃得他心头发痒,伸手捉住了,笑道,“谁敢来吞你,只怕是母亲都头一个不许呢。” “镯子都舍得给你,该是疼你到心里头去了。” “你可不许惦记,”程既将手腕收回来,另一只手按在镯子上,扭过身,笑着开口道,“这是夫人独独给我的,可值钱呢。” “就你眼皮子浅,小气样子,”谢声惟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脸上掐了一记,“有这工夫,不如讨好讨好我,给你的指不定比这个还值钱许多呢。” “口说无凭,东西拿出来我见到了才算数,”程既拍开他的手,眼底含了狡黠的笑意道,“鱼饵都见不着,鱼儿可是上不了钩的。” 这厢木樨院里,两人言笑晏晏,另一边老夫人住的凝霜堂却是一副风雨欲来的阵仗。 秋姨娘跪在堂下,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老夫人在上头坐着,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盅,一下一下撇上面的浮末。春日里气候不定,今儿天气燥热,日头高高挂着,嬷嬷在身后替她打着扇。堂下的秋姨娘耐不住,稍稍挪了挪膝盖。 日影斜着投下来,棉布的门帘子早就撤了去,没遮挡,就直直晒到了后背上。她出了一脑门儿的汗,涔涔而下,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 过了足有一柱香的时候,老夫人才放下茶盅来,垂着眼皮道,“行了,起来罢。” 秋姨娘这才慢慢起身,身形晃悠了下,勉强站稳,“多谢老夫人。” “成了,”老夫人头也不抬,摆摆手道,“这遭儿算过去了,回去自己个儿琢磨琢磨。” “你既想在我这儿求份儿庇护,就总要显出你的长处来。” “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拿捏不了,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我这儿不留没用的人,你自己掂量吧。” 秋姨娘头也不敢抬,嗫嚅着答是,弓着身子,后退着出了门。 待到人走远了,老夫人背后站着的嬷嬷开了口,“您的话,秋萍听了,只怕也不大放在心上呢。” 老夫人啜了口茶,慢悠悠道,“本来也没指望她什么。她能明白最好,明白不了也罢,总归,损不了咱们什么。” 嬷嬷试探着道,“要不,再选几个聪明伶俐些的,塞去少爷身边?” “横竖这么些年,少爷房里也只有那么一两个,算是寥落的了。” 老夫人摇了摇头道,“眼瞧着都是祖父辈的人了,放了年轻貌美的在房里,总归不大妥当,旁人只怕要说嘴去。” “再者,年轻的小丫头们心太活,指不定撺掇个什么,铎儿又耳根子软,到时候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万一教秋萍和郑氏联起手来,就更麻烦了。” “我老了,要不是为了将这宅子撑下去,还存着这口气做什么,早去了地底下了。” 嬷嬷听了她这番话,止不住心酸起来,柔声道,“您这些年在家里盘算经营,为少爷操碎了心,少爷不会不明白的。” “也是您先前说的,少夫人性子刚烈,又素来没什么城府,孙少爷又体弱,万万撑不起这府中一家子的。这才少不得您替他们多操劳几分呢。” 耳听着嬷嬷提到谢夫人,老夫人皱了皱眉道,“郑氏……不说也罢,也就是铎儿喜欢,念着这么些年夫妻情谊,她又生了声惟,这才丢不开手去。” “叫我说,声惟打小身子骨不行,都是她这当娘的过失。也没见谁能把孩子生成这样的,可怜见的,小时候瘦得猫一样,饭都吃不下去,三天两头病着,真是叫人怄心。” “声惟但凡身子爽利些,秋萍也不敢起那档子念头了。” 嬷嬷道,“婢子瞧着秋姨娘这样子,只怕是盼着将来大孙少爷掌了家,好做主母呢。” 老夫人冷笑一声道,“她也配!也不打量打量自己什么身份,下贱奴才生的,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当年要不是瞧她可怜,买下了赏她口饭吃,又抬举她做了姨娘,她能生下谢家的长孙,能过上如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只怕早就冻硬了,一铺草席卷着扔出城外了。” “如今翅膀根子硬了,就想着飞出去。她存了这个心思,用不着我们出手,郑氏都饶不了她。” 嬷嬷状似无意道,“这当娘的,可不就是指着儿子活呢?也是大孙少爷能干了些,这生意往来人情世故都做得熟,在老爷跟前得了不少青眼去,秋姨娘这心思才活络起来。” 提起谢行履,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行履……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投错了胎,没落到正房太太的肚子里。出来进去的,便是人家不提,心里也总知道,他顶了个庶子的名号。” “谢家,以后终究是不能交到他手上的,也是对他不住,只好往后多给他些田产铺子,也好置办份家业来。” “大孙少爷会明白您这份苦心的。”嬷嬷劝解着,又道,“您既不打算将来让大孙少爷承袭府上,先前又为何允了秋姨娘?” “我允了她?允了她什么?”老夫人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我只说助她,可这帮什么,怎么帮,帮到哪一步,我可说清了?” “说到底,声惟的身子骨一日日地好起来,这郑氏也该势大,我若是不扶着秋萍起来,同她斗一斗,压一压她的气势,只怕这府里就没我这个老婆子的容身之处了。” 嬷嬷恍然大悟道,“您这是,使了一招四两拨千斤。” 老夫人嘴角挑了挑,道,“且让她们斗去吧,斗成乌眼鸡也不妨事,咱们就只静静瞧着好戏就是了。” “是,果然还是您想得周到,谁又能越过您去呢?”嬷嬷口中赞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位刚进门的小程大夫,您预备着……” 老夫人想起程既在堂上呛自己的那番话,心里便不大痛快,摆摆手道,“且由着他去吧,一个男妻,能翻出多大风浪来。声惟这段时日身子倒是见好,先留着他,待到声惟痊愈了再做打算。” “左右声惟将来必是得娶妻生子的,他若是识相些,自行下堂求去,到时候给笔钱,打发他走也就是,若是不识相,那也由不得他了。”
第22章 室中之谋 秋萍自凝霜堂出来,膝盖针扎般地疼,路也险些走不稳,她随身跟着的丫鬟桐儿先前候在廊下,这时忙迎过去,上手搀着胳膊,扶了一把,慌道,“姨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坐下歇歇?” 她摆摆手,没什么力气道,“不必,小声些,扶我回去。” 见她这样,桐儿也不敢开口再问,只好将人扶着快步出了院子。 主仆俩人好不容易回了绿芜阁里,桐儿忙伺候着秋萍躺去床上,撩起裙子,褪了衬裤,两边膝盖乌青沁血,瞧起来颇为吓人。 桐儿被唬了一跳,当即惊呼出声,“老天爷,姨娘这是怎么了?” 说着便要唤了门外候着的小丫鬟去请大夫来,被秋萍拽着手腕,摇了摇头道,“不许声张。” “那边箱子里有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你去取来,替我上一点就行。” 桐儿无法,只得去取了药膏来,用指腹沾着,打着旋儿涂抹在伤处。 饶是动作轻柔,秋萍依旧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桐儿忙道,“都怪婢子,手上也没轻重。姨娘勿怪,婢子再轻一些。” “不碍事,你涂你的,”秋萍自嘲般地笑了笑,“真是这么多年没怎么被罚过了,身子倒金贵起来,跪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桐儿涂着药,口中忿忿道,“您如今是主子了,老夫人便是再有怨气,也不能这样罚您。当着满屋子下人面呢,半分都不顾着您的脸面。” 秋萍听了,冷笑一声道,“主子?我算哪门子的主子?在她眼里,我从来都是当年那个低三下四的奴婢,心气不顺了打罚不还是捎带手的事?” “姨娘,”桐儿试探着开口道,“婢子不明白,您为何又投奔了老夫人去呢?” “这些日子,她可没少拿着您搓磨。教您在前头替她呛着夫人,这抛头露面吃挂落的活儿就都归了您。” “今日在堂上,那新进门的算个什么人,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仗着夫人撑腰,也敢明里暗里地对您不敬,婢子是真觉得您委屈。” 她不提则已,这时一并提了,一一戳在秋萍痛处上,久久都没言语。 桐儿见势,咬咬牙接着道,“其实,就算您不去寻老夫人,从前的日子也是好的。” “老爷疼您,十日里有六日都歇在咱们这里,大少爷又争气,手底下田产铺子经营得都好,对您也孝顺,连老爷时常见了都不住地夸呢!” “先前那么些年里,夫人顾着那个病秧子,也没怎么苛待咱们少爷,没说着意地给咱们绿芜阁寻不痛快,日子过得也顺心。” “您何苦,又非要去老夫人那里做小伏低一遭呢?” 这番话桐儿在心里闷得久了,寻着这个机会索性一并说了出来。她身为秋姨娘的贴身奴婢,从前在这府中,也是被众人捧着敬着的,向来体面惯了。 近来秋姨娘频频惹得老夫人训斥,在谢夫人那里又讨不来好,府中下人们也都是人精,瞧着风向不对,一个个地对她也不似素日里那般恭敬了,着实让她恨得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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