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惟身体不好,那便延医问药,悉心治着,总有好转那日。没人说这世上得病之人便不配如常人一般好好活着。 她将谢声惟当普通孩童一样养,进了私塾,习礼知学,生病卧床时,她便将先生请到家中亲自教习。 老夫人背地里嫌她折腾,只要没说到面上来,她只作不知。嫁进谢府数载,她深知谢家高门大院,最不愿流传出些宠妾灭妻、失了嫡庶尊卑的传闻来。便是捏着这点,旁人也不能拿他们母子怎样。 这样一年年熬着,谢声惟竟也活过了十五岁。谢夫人欢喜得什么似的,他生辰那日摆了筵席,大宴宾客,恨不得将当年那位大夫捉来,按着头看一看,他断言活不过十五的孩童如今还在眼前好好站着。 谢夫人将谢声惟教得极好,言谈举止颇有礼度,心思又聪颖,兼着常年病弱,身形清隽,别有一番逸然风骨。除却不大能出门,也习不得武,倒是比旁人家的公子哥强出许多来。饶是谢铎多年偏心,也不由得注意到自己这位小儿子。 得闲时他将谢声惟叫去书房考校功课,一篇策论下来,文采斐然,谢铎读了都不禁暗自咋舌。听着小儿子在身旁低声咳嗽,绝好的才学,却偏偏囿在一副病躯里,心下也不禁惋叹,连带着对谢夫人母子也多了些关照。 拖着拖着,谢声惟终究是一日日地瘦弱下去,着了些凉便开始起高热,一碗碗的汤药灌下去,人却整日昏着,没什么意识。 饶是谢夫人心性坚韧,苦捱了这么些年,看着病床上的儿子,肺腑间也疼的直如烈火焚烧一般。 这一夜谢声惟在昏迷中吐了血,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谢夫人不大通医理,却也知晓这样的年纪吐血,纯然是油尽灯枯之相。 她愣愣地坐在床边,瞧着那一盏烛火摇曳。心里空荡荡的,好似连魂魄也一并没了。 正坐着,贴身的丫鬟阿月冲了进来,气还未喘匀,便开口道,“夫人,门,门外来了个道士,他说,说能救咱家公子的性命……” 谢夫人霍地站起身来,手按在桌边,用大了劲,指甲都折了也茫然未觉,急慌慌地便往前厅去,阿月在后面一路赶着,主仆俩才前后脚地进了厅门。 谢铎和老夫人都在厅中,那道士坐在厅中侧席,正端了盅茶在喝。谢夫人猛地冲上前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攥住道士手腕,劈头盖脸地问道,“是你说有法子救我儿性命?” 道士受了惊,茶盅子哐啷一声落了地。老夫人阴着脸,拿拐杖重重地杵了杵地面,谢铎抹不开面子,开口斥道,“阿瑶,怎地这般没规矩。” 谢夫人恍若未闻,只拽着那道士,眼死死地盯着,当作救命稻草一般。 道士咳了两声,眼见挣脱不得,只好开口道,“贫道确有一法,能医府中小公子之疾。” “小公子如今沉疴未愈,乃是诞生的时辰不佳,阳气退,私阴生。阴气绕身,是以缠绵病榻。” “你只说破解之法,若是成了,府中定有重酬。”谢夫人这时略略定下神来,放开了道士的手腕,语气依旧透着急切。 道士只慢条斯理地吊书袋,“伏羲氏定天地,分阴阳。阴阳谓夫妇也。阴阳配偶,天地之大义。” “道长是说,”谢夫人迟疑道,“要为我儿娶一门亲,才能救他性命?” “正是,”道士捋了捋须,又道,“且这非是寻常亲事。小公子命属极阴,自然要极阳之人才能冲化。” “那敢问道长,何处才能寻得这极阳之人呢?”谢铎忍不住问道。 道士微微一笑,踏步走出门去,没等众人去拦,已然不见了影踪,只有声音远远传来,“月落茅居扉半开,十年走失君方回。” “去寻罢。”
第3章 冰人上门 追出去的下人过了半晌才回,纷纷摇头,称那道长出了大门便再找不见人影了。 老夫人往椅背上靠了靠,嘴里喃喃道,“这怕不是天上的神仙吧?” “定是了,”谢铎猛地一拍桌案,激动地对老夫人道,“娘,定是天上的神佛也不忍惟儿受病痛折磨,特地下凡来救他一遭的。” 老夫人浑浊的眼里起了亮光,“当真是老君显灵,保佑我谢家来了。”说着拄着拐杖哆哆嗦嗦站起身来,“我得去,去给老君上柱香。” 老夫人笃信神佛,特意在后院辟了厢房出来,佛道两家皆有供奉,哪家都不曾断了香火。 “我陪您去。”谢铎忙跟上前去,搀着老夫人的胳膊给人送到后院去,回转来的时候,谢夫人还站在正厅里发呆,嘴里正念念有词。 “阿瑶,想什么呢?” “月落茅居扉半开,十年走失君方回,”谢夫人复念了一遭,“那道士这两句话,指的什么呢?” 阿月在一旁跟着想,突然叫道,“夫人,该不会是字谜吧?” “往年正月里去逛灯会,那灯笼上写的,可不都是这样一句半句的,让人猜个东西或者猜个字的?” “确实像!” 谢夫人当机立断道,“阿月,你吩咐下去,让府中人等即刻都来前厅候着。” 半柱香后,府中丫鬟婆子、仆役小厮,乌压压地在堂下站了一群。谁都不知主母突然传唤所谓何事,阿月姑姑又向来是口风紧的,半点都探不出。一时众人都面色惴惴,直恐是被揪出了错处,当众发落。 眼见人齐了,谢夫人使了个眼色,阿月会意,开口道,“今日叫大伙儿来,不为别的缘故,夫人昨夜做了个梦,梦里得了两句话,也不知是上天的什么兆头,特意说来,给大伙儿同猜一猜,猜出来的,便能来这儿得份赏去。” 这番说辞是主仆俩先前合计好的。这府中人多口杂,难免人人存了不同的心思。若是直说这是道士给的能救谢声惟性命的方子,只怕哪个心黑的就动了歪主意。 “大伙儿可听好了,这两句话是‘月落茅居扉半开,十年走失君方回。’” 说罢拿过桌上的托盘,掀了盖布,里面盛了满满一捧银瓜子,直晃人眼。 堂下立刻就炸了开来,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稀罕,一时间众人纷纷猜将起来,嘴里翻来倒去地咂摸着这两句话,好似要品出个味儿来。 过了片刻,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开口道,“禀夫人,这头一句,奴婢幼时似是听过,猜的该是‘葫芦’。” 葫芦。谢夫人在心里琢磨了,觉得合的上,示意阿月。阿月唤了那小丫鬟上前来,从盘中抓了一半银瓜子,给她兜在手里。 小丫鬟喜得不知该说什么,一连声地谢赏,忙将银子收到贴身荷包里。 有了头一个在前,堂下诸人愈发热切起来,不过一盏茶时分,老账房站了出来,颤巍巍道,“禀夫人,小老儿比划着,十年为一秩,走失馀禾,君为王,方为口,这后一句,合的该是个‘程’字。” “葫芦,程,”谢夫人翻来覆去念着,只觉得这一词一句来的古怪,虽是猜了出来,依旧毫无头绪。 阿月给了老账房赏赐,又遣散堂下诸人,扭过头来瞧谢夫人仍在思索。 “夫人,婢子想着,那道长既是说要为哥儿寻桩亲事,这谜底应得必然便是那位姑娘了。那这个程字只怕是那姑娘的姓了。头起那‘葫芦’,只怕是告诉咱们,该往何处寻这位程姑娘才是。” “是了,”谢夫人经这一提点,回过神来,“你这样说,我便想起了,早年咱们府中存丫鬟婆子卖身契时,我曾粗看过一眼,那户籍里是有葫芦巷的,似乎是城西的一个巷子。只因这名儿特殊了点,我才记到今日。” “那便是了,夫人,”阿月忙应道,“想来道长说的,便是这位住在葫芦巷中的程姑娘了。” 猜出了自己儿子的这位救星,谢夫人片刻都不耽搁,即刻便吩咐府中下人备车,往城西葫芦巷赶去。 阿月迟疑了一瞬,劝道,“夫人,这城西是贫民住的地方,气味腌臜,您千金之体,怎可踏足。不如您在家等信,婢子替您去将那位程姑娘请来?” 说话间谢夫人已经出了前厅门,动作利索地上了马车,“不必,我亲自去请。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位程姑娘带回来。” 就在谢夫人启程去寻那位“程姑娘”的同时,小程大夫遇上了点麻烦。 程既今天没能出成摊,他被人堵在了家里。 堵他的是隔壁街的孙婆子,整个城西远近闻名的冰人。凡是家里有待字闺中,到了年纪的女儿,或是意在聘娶的青年,少不得都要请她去坐上一坐,见几回面。 这其中自是不包括程既的。小程大夫一无高堂操持,二无家底为聘,连谢媒礼都拿不出,冰人也是有眼力的,从未踏足过他这破烂门槛。 是以今日孙婆子登门,程既着实吃了一惊。眼瞧着孙婆子满脸的皱纹直笑成了花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昨日同张大娘那几句闲扯。 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肉包子误事啊,一时贪了嘴的小程大夫悔不当初。 孙婆子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进了门眼瞧着程既这屋子里破桌烂椅,家徒四壁,眼都不曾眨过。 她拣了条看起来略牢靠的板凳坐着,对桌上那只豁了口的瓷碗只作不见,堆着笑开口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小程大夫啊,你这可是撞了大运了,”孙婆子晃着手绢儿,直往程既肩膀上招呼,手劲儿还不小,把程既拍的一晃,“婆婆可和你讲,这张大娘家的闺女儿,哎哟生得那叫一个俊俏,性子也柔顺,力气也是有的。这段日子她爹病了,她家那些个笼屉,可都是她一人搬的。” “这姑娘女红也好,绣的那鞋垫子上的鸳鸯,哎呀呀,真的要从那上头扑腾出来。” “婆婆可问过了,这闺女儿啊,对你可是一百个愿意。那张大娘夫妻两个,也是瞧上你稳重,不似那些个年轻人,肚子里一堆花花肠子。” “小程大夫啊,这里没外人,婆婆可是和你说贴心话,你说你这孤身一人在外,也没个亲眷,谁肯提你张罗个婚事呢?婆婆瞧着都心疼。虽说这倒插门听起来不太体面,可你想啊,这老两口就这么一个闺女,说句不好听的,将来一蹬腿,留下的东西不都还是你们小两口的?” “你就听婆婆一句劝,这握到手里的,才是真金白银,别的那些个名头,都是虚的。” 孙婆子不愧是这城西冰人里首屈一指的,桩桩件件说得天花乱坠,水都不带喝一口的,言语间俨然将程既当成了自家人来打算,颇为推心置腹。 程既听得头疼,忙去水缸里舀了瓢水,倒在碗里递给孙婆子,权当堵一堵她的嘴。 孙婆子接过碗来,却只是拿着,口头并不停,“总之情形呢,大致就是这样,小程大夫啊,婆婆也不瞒你,那张大娘夫妻两个是实心实意想招个上门女婿的。要不是你先前救了那老丈一遭,只怕你这身家他们还瞧不上眼。这也是老天爷给定的缘分,你可得把握住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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