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替你治病 谢声惟靠在床头,闻言嘴角弯了弯,道,“只是口头谢过?好没诚意。” 程既作势在腰间掸了掸,赖道,“这可怎麽办,我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可作谢礼。” “不如这样,我替你把把脉,不收你诊金,这样可好?” 他说得随意,仿佛这病症当真只是件小事,值不得挂心,才随口一提当是彩头。 谢声惟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下微微一酸。想要同他讲,不必如此委婉,左右自己病了这样久,生死早就看得淡了,不知为何又开不了口。 谢府里人人待他都小心翼翼,唯恐磕了摔了,半点不周全惹得他再病了,精细得仿若他是易碎的瓷盏一般。他知他们好意,可时候久了,也觉得惶然,仿佛自己病这一场,当真就与常人不同了。 如今有人在他面前,将他的病当作稀松平常,仿若他只是染了场风寒,明日便可痊愈。哪怕是装出的神色,他也觉得心头感激。 他微微一笑,道“当真是大礼,我便厚着脸皮生受了。” “有劳小程大夫。” 程既得了他首肯,心头暗自松了口气,自去取了药箱子,不见外地牵过这人手腕来。 甫一握上,程既就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掌心下的肌肤泛着冷,腕骨硌人。 室内地龙烧着,这样的热气熏蒸下,这人的手腕都未被捂热,身体寒虚竟到了这般地步。 程既想着,伸指搭了脉。一盏茶后,他收回手,眉心微蹙着,眼神瞧向谢声惟,带着几分犹豫。 谢声惟这些年见多了大夫,瞧见程既这样的神色,心里便明了几分。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温声道,“病了这么些年,什么话我都听过一遭了,你照实说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是我医术不精,”程既有些泄气,“原本存着些念想,想着说不定撞了这运呢。” 谢声惟先前也没抱甚么期许,这时也谈不上有多失落,看程既低垂着头,没什么精神,便安慰道,“也没什么,这样病得久了,有没有盼头,我原也不大在意了。” 程既听了这话,却抬起头来,一双眼瞪着他,带些气鼓鼓的模样,“你拿这话哄我。这世上的人,但凡活着的,便没哪个盼着死。” “哪怕沉疴缠身呢,多活一日也总有一日的好处。” 谢声惟不防他这样说,怔了一下,面上的平静便不大撑得住了。 他摇摇头,脸上带一点苦笑,“我忘了你是大夫,见惯了这世间人心,自然便不会被我骗了去。” “你没说错,我确实在骗你,何止你,我连自己都一并骗了。” “这番说辞,原是我瞧着母亲日日为我焦虑悬心,才说来宽她的心的。说的次数多了,连我自己都要分不清楚了。” “活着多好啊,这世上那么多有趣的事物,我还没一一经过见过。死了,埋了,睡在黄土底下,又有什么趣呢?” “可有时候,我又想着,我这样子,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般日日躺在床上,读书骑射样样都沾不得,好没意思,心也灰起来。” “我从前听小丫鬟们说闲话,提这家那家的公子少爷纨绔,街上纵马,招花逗鸟,心里竟忍不住羡慕,羡慕他们能跑能跳,不会被这一方天拘着。” “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得倦了。” 谢声惟这些话窝在心里,从未和人提过一星半点。 周围丫鬟婆子终究隔着一层,至于谢夫人,她日日里撑着,将自己养大,为自己延医请药,无非是盼着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些话讲给她听,简直是在诛她的心了。 如今对着程既这个只谋面两次的故人,竟是忍不住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吐出。 说完才觉不妥,低低咳了一阵,自嘲道,“原是我失言了,倒叫你听了这些丧气话去,毁了心情。” 程既面上未露什么,去一旁桌上斟了茶来递到他手里,又抚着背替他顺气,待他平复了些,忽地开口道,“我或许治不了你的病,但能帮你实现些心愿也说不准。” 谢声惟朝他看去,神色里带了些疑惑。 程既眼角带了些笑意,同他道,“左右交给旁的大夫也治不出起色来,不如交给我试试?” “便是治不好,想来也治不坏。” “指不定我误打误撞地,让你有了起色,不是更好?” 谢声惟听他这样说,知他是一片好意,神色凝重起来,“你可真想好了?” “这事你若袖手不理,旁人也怨不得你什么,可若是揽下了,略有差池,我祖母那些人定要迁怒于你,你今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程既理了理衣襟,也正色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 “只是我身为医者,行的是悬壶济世之举。若是畏于人言就束手束脚,病患在前也不敢医治,便是枉担了大夫之名了。” 这番话说完,程既嘴角微微翘起,带一点狡黠,接着道,“你这人倒奇怪。旁的病人都是求着大夫上门诊治,你倒好,大夫巴巴地要来治你,你还推辞不受,断人财路,岂不过分?” 谢声惟听他一番话连消带打,忍不住唇角微弯,“这世间诸人汲于声名利禄,小程大夫倒是活得明白。” 程既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我原本也不懂这些。不过是昔年机缘,拜了一位极好的老大夫为师。” “他授我医理,更同我讲了许多这世间的道义。” “我有今日所思所想,少不得是他指点的惠处。” 谢声惟听他提及,言语间显然是对这位师父感情颇深,心下也觉此人不俗,“有这般高义,当真难得。那位老大夫如今在何处?” 程既的神色黯了下来,“他两年前,已经辞世了。” 谢声惟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低声道,“抱歉,我不该提及此事。” 程既抬起头来,搓了搓脸,道,“无妨。老师心愿皆了,在这世间也没什么挂念,走得安详。” 谢声惟端详着着他的神色,忽道,“小程大夫这样聪慧,竟也有不开窍的时候。” “嗯?”程既疑惑道,“何出此言。” “你那位老师,过身前定是挂念你的。” “你是他悉心教导的徒儿,医术言行,无一不好,他自然放不下你。” “我若是你那位老师,便是躺进了棺材里,想着这样聪慧好看的徒儿会受人欺负,也要坐起来的。” 先前几句程既听着还好,末一句倒不正经起来,忍不住笑,只道,“谢小少爷拿我寻开心。” 谢声惟见他神色和缓了,才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声音微沉地开口,“你不许我叫你公子,对我却一直只称少爷。” “程既,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 程既不防他提到此事,笑眯眯道,“唔,那我唤你什么,谢兄?还是,谢谢?” 后一个称呼他临时起意来的,说出口时自己倒被逗笑了,“我觉得谢谢甚好,亲热又不失礼貌,不如以后就这般叫你罢。”
第10章 阿辞其人 “谢谢,谢谢?” 眼瞧着无人理会,程既又往前凑了凑,将头探过去,硬要同谢声惟目光对着,坏心眼儿地笑道,“谢谢怎么不理我?” 这人凑得近了,一双桃花眼盛着满满的笑,直如盛夏烈日一般。 谢声惟心口微紧,身体情不自禁地后撤,“你若真这样叫我,听在旁人耳中,只怕要觉得我们之间客气的过了头,或是我在故意为难你了。” 程既本也是存心和他逗趣,并未打算真这样叫,听他这样说了,也就作罢。“那谢小少爷点一个吧,想让我唤你什么?” “若是点不出,我便依旧要叫你少爷啰。” 谢声惟顿了顿,朝他道,“母亲唤我阿辞,你若不介意,也可这么叫。” “阿辞,”程既在口中念过一遭,声音又轻又软,“这名字有趣,可有什么出处?” 谢声惟摇了摇头,温声道,“也没什么特别。我幼时学话晚,两三岁时还说得磕磕绊绊,听不甚清。母亲就取了这名字来,当个意头。” “哦?”程既来了兴趣,追问道,“那可管用?取了名字后,你便会说话了么?” 谢声惟不防他这样问,失笑道,“哪有这般灵验。若是一个名字就能解决的事,我母亲也不至于捉了你来,直接替我改个名儿,换成个谢去病、谢弃疾,岂不是一劳永逸?” “指不定呢,”程既托着腮道,“你如今说话便十分流利,兴许就是那名字的功效,只是应得慢些。” “如此说来,你今日便改名叫作谢去病,待到而立之年,真的康健起来也说不准呢!” 谢声惟知他强词夺理,却忍不住顺着他的意,嘴角噙了笑道,“那感情好,我自今日起就改了名去。” 这厢程谢两人聊得和睦,前厅里却是一片刀光剑影。 谢夫人跨进前厅门时,谢铎正垂头丧气地立在堂下,瞧着该是被训过一轮了。 谢老夫人在正堂坐着,脸上神色端的是风雨欲来。秋姨娘侍立在旁侧,端着茶盅,低垂着头,一副恭谨柔顺的模样。 谢夫人抬眼在堂里打量一圈,不动神色地上前几步,摆出笑道,“娘今日倒来得早,晌午睡得可还好?” “一会儿我让厨房端盏山楂乌梅来,您喝了也好醒醒盹儿。” 老夫人耷拉着眼皮,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这家里眼瞧着翻了天了,我老婆子哪还能睡得安稳?” “只怕哪天我闭了眼,睡到那黄土地里,才算能落个清静。” 谢夫人只作不懂,腆着脸搭话道,“娘说这话,儿媳就不明白了。这天不还好好地在头顶呆着嘛,这也没打雷,也没下雨,日头都还明晃晃的,谁又能翻了它去?” 老夫人重重地将拐杖拄到地上,声音也尖厉起来,“你不必在这里装糊涂,糊弄我老婆子。你干了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清楚。” 谢铎在一旁偷偷拽谢夫人袖子,示意她赶紧跪下请罪,别惹了谢老夫人更大的怒火来。 谢夫人奔波了这半日,同程既言语周旋几个来回,本就疲乏,方才几句话也是耐着性子送上去的,眼见着老夫人不领情,索性也不再装了,直起身子来,朝着老夫人道,“干了甚么好事?媳妇儿还真不知道。说起来,也不过是出门一趟,替我惟儿去寻治他的药罢了。” “你还有脸提?”谢老夫人见她神色不复先前尊重,更是勃然大怒起来,忽地站起,颤巍巍地拿拐杖指着谢夫人道,“高门大户里的夫人,自己跑到那下等人的地方去,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做姑娘时学的规矩都被你浑丢了不曾?” 这话说得刺耳,谢夫人冷笑一声,道,“惟儿病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治病的方子,我自然着急要应着谜去寻那命定之人。别说只是城西,便是勾栏瓦肆、鸡舍马厩,我也一样眼都不眨地走一遭。”
67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