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有二舅太子和三舅齐王两个亲舅父,和寿昌公主这一个亲姨母,另外还有四个舅舅,然而奉玄没叫过五舅:奉玄应该叫陛下的第五个儿子五舅,不过陛下的第五个孩子是个女孩,就是奉玄唯一的姨母寿昌公主。寿昌公主已不是公主,八月,有人参奏寿昌公主私藏两百甲胄,陛下将仅剩的女儿废为庶人,太子再无后顾之忧。 韦衡问:“你叫的是‘三舅’和‘六舅’。奉玄,我倒是没听你说过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你家里有几个舅舅,有兄弟么?” 奉玄刚想回答韦衡,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差点将眼泪也咳出来,他说:“我师父说上山入道,以前的是就是前尘旧事了。” “可你病中叫‘舅舅’不叫‘师父’。你舅舅要是活着,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找。” 奉玄的眼里因咳嗽含了眼泪,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鼻尖有几分酸涩。舅舅,他的舅舅们好像一场悲惨的笑话,他的二舅废黜囚禁了几位舅舅……母亲送他上山时曾说让他忘了所有人,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原来这血也包括兄弟血胤。奉玄尚未知晓权力的好处,先知道了它的面目可憎之处,他害怕兄弟相杀的命运。他说:“我醒了就都忘了,就不想了。” 佛子出言道:“小韦将军,夜深了,该让吾友休息了。” “是我说的太多了。奉玄醒了就好。”韦衡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奉玄看向屏风,头晕眼花,看那影子似乎也是几层重影,他猜不出韦衡的神情。 韦衡对奉玄说:“我知道了你落水的原委,贺兰奢杀了王钟。奉玄,你帮过王钟,我只问最后一句:知道是王钟推你时,你觉得委屈么?” 奉玄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并不说话。 当奉玄在余光里看见把自己推进尸群的人是王钟时,奉玄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当醒来后佛子提起贺兰奢时,奉玄没有去想贺兰奢踹来的那一脚,只是想起了身后年迈的王钟,想起了王钟落入水中的头,大张的双目、染血的花白头发,他替王钟辩解:一位老者希望自己活着,活着回去看一眼家人,他只是想活着;死后万事皆消,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奉玄就不该活着么,为什么要把他推出去……?! 贺兰奢忍受不了背叛,在暴怒中一剑削下了王钟的头——如果王钟活着,他又该如何看他。奉玄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奉玄的沉默已经给了韦衡答案。 韦衡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奉玄感谢他不曾越过屏风来观察自己的反应。 韦衡说:“奉玄,我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不痛快,也不是想笑话你替王钟免责做得太傻。这种事你不是第一个经历的人,我姨母、我、你师姐都遇到过这种事。我姨母曾说:不可负天下人。德是你施的,你或许没想着别人必须以德报德,但是也没想过别人能以怨报德,可如果你要当一个有德的人,那施德就只是施德,不能去计较后果。王钟做了什么是他的事,与你无关,你想明白了就放宽心。” 奉玄捂住脸,问:“为什么说这个?我明天就能忘了。” “如果我不说,你忘不掉,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扎在你的心里——因为我曾经觉得委屈,我恨了很多年,恨到夜里睡不着。我和我姨母在这卢州被人敬重,也被人恨得厉害,可我要救人时,只能一起救,恨我的不恨我的都得救。你要是要救人,就不能计较后果,这是你早晚要明白的事。” 有人会以怨报德。这是他早晚要明白的事。 作者有话说: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曹植《美女篇》 ———— 在水里佛子给奉玄渡了一口气
第49章 报德3 “原来你很爱哭。” 刮了几夜大风后,天气愈发冷了。十月初一,韦衡下令整顿军务,除抽调的士兵外,军营中所有人可以休整两日。韦衡没时间休息,带兵连夜去了启水县,韦衡巡视范宁郡,几位参军带被抽调的士兵去各县加盖避寒的茅舍。 天色一直不曾大亮。军营休整,辰正时军中才吹响军角,没过多久,天上下起了寒霰。奉玄在军角吹响后才醒了过来,穿衣洗漱后走出营帐,发现营帐上和地上落了一层极其细小的冰珠。 代旺从表姐那里回来,看见奉玄站在风里,立刻跑了过去。代旺的表姐在军中帮人浣衣,韦德音出任卢州主将后下令每个月给浣衣者发一盒护手香脂,十月到次年一月每月发两盒。代旺的表姐舍不得用护手香脂,存下来两盒,冬天军中士兵手足皲裂,常常有人买香脂,代旺的表姐将香脂交给了代旺,让他帮着在军中卖掉,换一些小钱。 奉玄只披着一件绸子外袍。奉玄病了几天,代旺远远看见他时,只觉得他又消瘦了几分,本就清晰的下颌线似乎也显得更加分明。其实奉玄穿得不少,穿了两层里衣和一件墨绿色的袍子,又披了一件镶黑边的薄绸宽袖袍。白绸轻软,风吹衣动,飘然欲举,代旺没见过奉玄拔剑,他一直觉得奉玄是个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单薄修士。奉玄穿了一身冷色,代旺跑过去对奉玄说:“公子呀,你怎么出来啦。吹了风受了寒,再烧起来就不好了。” 奉玄说:“我出来透气,帐中药气有些重。” 代旺说:“再披几件衣服再出来嘛。” 寒霰时下时停,奉玄觉得有什么东西擦过自己的眼睫毛落了下来,于是伸出手,几粒寒霰落在他的手上,化成了水。 “我这就进去。” 代旺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的细小冰珠子,说:“公子,你要不去找你朋友吧,他起来了,我回来时见到他了。你去他那里歇一会儿,我撩开帘子,散散药气。” “好,麻烦你了。” 奉玄冒着寒霰去了佛子的营帐。 佛子撩帘迎奉玄进来,奉玄进帐后发现贺兰奢竟然也在。营帐中的障子上垂着一件浅紫色袍子,聊以挡风。奉玄见过那件紫色袍子,烟紫面灰里,晚上不出门时,佛子偶尔会穿那件袍子,他穿紫色衣服时很好看。床上铺着两件袍子,佛子正在熨衣服。军中的金斗不多,贺兰奢等着拿金斗回去熨烫自己的衣服。 贺兰奢看见奉玄进来,看了他半天,什么话都没说。 奉玄嗓子不舒服,说话很少,见贺兰奢不说话,自己也不开口。 贺兰奢在榻上坐着,没带着剑。榻边的小香炉中燃着“未敷莲华”香,香气清淡,几缕云烟袅袅逸出,在云烟之后,贺兰奢就那么乖乖坐着,他不皱眉时,丝毫看不出往日杀人不眨眼的狠戾模样。 佛子问:“师弟怎么不说话了。” 贺兰奢对奉玄说:“我是第五岐的师弟。你坐吧,不用防备我,我身上没带着武器。” 奉玄说:“我是奉玄。”其实他与贺兰奢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曾一字一顿叫出“贺兰奢”这三个字,贺兰奢也曾喊过他的名字。 贺兰奢说:“奉玄,你知道的,我叫贺兰奢。” 奉玄走到榻边坐下了。 佛子问:“吾友好些了?” “嗯。” “现在不在发烧吧。” “不在发烧。” 贺兰奢对奉玄说:“你快些好,我师兄很关心你。” “……” 佛子说:“你要是想关心人,直接问就好了。” 贺兰奢扭头说:“我不想。” 隔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你白天要休息么?白天别休息了。” 佛子和奉玄都看向贺兰奢,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贺兰奢说:“看我干什么。你白天睡多了晚上就会睡不着,反而不好。” 奉玄说:“谢谢。” 贺兰奢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踹了你一脚,你还谢我。我本来就看你不顺眼,踹得有些重。” “谢谢你帮我把剑找回来。” “你谢我,我受了,我们这就两清了。往后我们再见面,你阻碍我,我该和你动手还是会和你动手,你别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奉玄说:“我不傻。你要是打我,我会还回去。” 佛子熨完衣服,将衣服叠了起来。帐外的寒霰越下越大,地面变成了白色。天色本就阴沉,奉玄本来也不是很有精神,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佛子将一件披风递给奉玄,说:“披上吧,外面太冷,等天气好一些,你再回去。” 未敷莲华香快要燃尽。贺兰奢拿了金斗就要走,佛子说:“天气不好,师弟也坐一会儿吧。” 贺兰奢说:“我在这儿坐着,你们两个怎么说话。” 佛子说:“三个人也能说话。” “说我怎么威胁你的么?”贺兰奢忽然冷笑了一声,古怪的脾气不知为何冒了出来,他说:“我想起来,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佛子说:“师弟,小坐片刻喝一杯水吧。”佛子是个面上看着冷傲的人,那冷似乎从面子上直冷到了他的心里,让他轻易不会生出火气。他倒了两杯水,递给奉玄一杯,另一杯留给贺兰奢。 贺兰奢没了脾气。 奉玄喝了水,温水流过,稍稍缓解了喉咙中的刺痛感。 贺兰奢似乎有意让气氛变得难堪,一直沉默不语。 奉玄对和贺兰奢说:“兰奢兄去过南方吗?” 贺兰奢瞥了奉玄一眼,说:“去过。” 奉玄说:“我没去过,想听你讲一讲。” 贺兰奢问:“你们不是经常云游修道吗,你怎么没去过南边。” “我在山上住了十年,今年第一次下山。” 奉玄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着贺兰奢能接他很多句话。贺兰奢说:“我也曾在一座山上住过很多年,长久不能下山。每年我师姑去采药,我都舍不得她走,有一年我师姑看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哭,就带我下山了,我哥哥不哭,所以我师姑没带他。我只去过南方那一次。” 奉玄这才想起来,贺兰奢有一个哥哥。佛子答应了贺兰奢的哥哥不对贺兰奢出手,贺兰奢知道他轻易不会食言,仗着他不会还手,频频纠缠他,想从他这里学会袍休罗兰剑招。 佛子问贺兰奢:“师叔那次没去吗?我记得你们一起下的山。” 贺兰奢答他:“没去,他是南方人,或许他怕故地重游触景生情,那次只是送我们到洛阳,然后他就去白马寺抄经了。”迟疑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我的老师是寂照上人,师姑是阿那耆尽宁药师。” 他说:“我师姑带我去南方,我闻见了桂花风,入蜀之后见到了雪山。” 奉玄说:“桂花风……很好闻吧。” “嗯,风是甜的。我师兄……”贺兰奢顿了顿,还是将“我师兄”这三个字说了下去,“我师兄也去过南方。” 佛子说:“南方的水汽很大,小雨落在头发上,细细密密地挂在发丝上和衣服上,很久都不会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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