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说:“不敢称仙,小道已入道十年。” 紫元真人呵呵一笑,气定神闲地说:“贫道略长小友几岁,已入道二百年,三看沧海变成桑田。小友若有想问之事,贫道定当倾心解答。” 韦衡打断了紫元真人,对紫元真人说:“真人,我是个俗人,偶尔读两页书,我倒是有个疑问,不如你先回答我?” “将军请问。” “妫州流人人数有多少?” “将军何不先问仙事再问人事?” “哈哈,真人说笑了。”韦衡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没仙骨,只能问人事。真人答还是不答?” “容后再答。” “好,那我问真人一句道语。我读书时,不解‘天地不仁’四字,在卢州多年,只见到处都是死尸,真觉得天地不仁。我请真人为我解‘天地不仁’四字。” 紫元真人捋须说道:“章玄小友既然入道,应当熟知《道德经》如何解经,章玄小友不曾为将军解过这四字么?将军不妨让章玄小友先解。” 紫元真人自入帐后,屡屡避开韦衡的试探与提问。 韦衡说:“那就让我这小兄弟先解一遍。”说完看向奉玄。 堂庭山隐机观擅长解《老》《庄》二经,奉玄自然会解“天地不仁”四字。奉玄于是先开了口:“真人,我先解这经。‘天地不仁’之‘仁’,不是儒门之仁,我兄长之误,误在混淆了儒门之仁与道门之仁,儒道虽用同一个字,这一字的含义却并不相同。” 紫元真人点头:“不错。” 奉玄对紫元真人说:“请真人解道门之仁。” 紫元真人说:“《道德经》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欲解道门之仁,须先解何为‘刍狗’,请小友解‘刍狗’二字的含义。” 奉玄说:“世人多误解‘刍狗’为‘刍草’,以为《道德经》中此句的含义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草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草芥。这是大误。刍狗是古时祭祀所用之物:结刍草为狗之形,用于祭祀之时,当用之时,倍加恭敬,然而恭敬并非是因为刍狗本身,只是那时要用刍狗;祭祀之后,刍狗无用,被人践踏,不是人们厌恶刍狗,也只是形势使然。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悯惜①。请真人解‘不仁’二字。” 紫元真人道:“道门不屑儒门之仁:儒门之仁,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道法自然,无偏爱、无私恩,顺时而为,不自起是非、搅动天地,是故,道门不讲儒家之私仁。” 听紫元真人解经,他的确是个精通道门玄理的道人,心怀大道。 紫元真人拂了拂拂尘,对韦衡说:“将军,我从妫州来,为妫州流人请求借道卢州出关,在请求之前,有一大礼要献给在座的诸位大人与朋友——我有天眼神通,愿意带将军与诸位一看卢州的将来,不知将军与诸位可愿意一看否?” 韦衡说:“看,怎么能不看呢。” 紫元真人请求韦衡给他一个空碗,他将空碗放在主帐中间的空地上,把白水注入空碗中,要众人都看着碗中的水,高声说道:“太上敕令,水府灵君,借我水泽,一照将来!” 紫元真人说:“诸位请看着这碗中的水。水乃上善之宝……” 奉玄看见水碗,怀疑紫元真人会幻术。他立刻掐了身侧的佛子一把,佛子没有看向奉玄,却也防备起来,碰了一下奉玄的手臂示意他放心。 众人都看着盛水的碗,听紫元真人说话。 术士要想施展幻术,就一定要瞒住众人的眼睛——那碗水只是为了分散众人的注意,有或没有并不重要。那十多年前在承香殿中表演幻术的渤海国术士曾说,幻术幻中有真、真中有幻,起幻最为重要,为了起幻,术士要瞒住众人的眼睛将幻粉洒进蜡烛或者燃烧的香炉中,只要众人吸入了幻粉,再听着他的话,看着一个地方,就能一步一步走进那真幻夹杂的瑰怪世界。 敲击玻璃或上好的瓷器,就可以破除幻术。 拂尘……紫元真人振过几次拂尘,幻粉如果藏在拂尘里,那早已被振入蜡烛中燃烧了许久了。奉玄暗中看向众人,只见除了一位校尉外,众人的脸上都没了表情,似乎魂魄已经离体、远离此世。 紫元真人忽然掏出一把匕首,冲向韦衡。奉玄刚拔出剑,佛子的剑已经架在了紫元真人的脖子上。 佛子的剑还是晚了一步。 “嗤——”一声。 韦衡面无表情,手中的梅荣刀却已经捅穿了紫元真人的身体。 紫元真人喷出一口血,大叫:“不可能!你明明一直看着碗……” 韦衡冷冷地对他说:“我的眼睛,不是一般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①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悯惜。——钱钟书《管锥编》 *王弼注《道德经》: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
第47章 报德1 交易,或利用 韦衡杀了紫元真人,从军营里揪出了三个被妫州流人买通的细作。深夜时分,主帐中烛火未熄。仆从清理了主帐中的血迹,韦衡亲自提灯送奉玄和佛子回营帐休息。 冲雪小半个晚上没见韦衡,被高勒放出来之后,跟在韦衡身边跳来跳去,韦衡要出去,它也跟在韦衡身边。 帐外天空高阔,星斗璀璨。夜间起了风,夜风很凉,直吹得人的脸皮生疼。夜风从草上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冤魂夜哭。 韦衡送奉玄进营帐,对佛子说:“第五兄弟,你帮了我韦衡,往后你要是有事找我,直说就行。” 佛子说:“小韦将军,我确实有事需要你帮我。” 佛子披了一件翻领袍,鸦青色袍面是用蚕丝拈着扶南国孔雀羽毛织成的,没有织出纹样,却自有流转的光华。衣服的贵气遮不住穿衣服的人的贵气,韦衡借着烛光看向他,只觉得他不愧是第五家的人。佛子的样貌与第五内相有几分神似,韦衡见过第五内相一面,他的姨母受封宣威将军时,寿安皇太女特意请第五内相前来传旨,第五内相撩开帷帽垂下的长纱那一刻,满室恍惚生光。 人事俱非,皇太女溘然长逝,第五内相亡于祝融之灾。韦衡问佛子:“这事你要私下和我说,还是对着奉玄也能说?” “吾友知道。” 韦衡抬了一下眉毛,隔着营帐问奉玄:“奉玄,我要进去坐坐,方不方便。” 奉玄撩帘让韦衡进来,没想到佛子也还没回自己的营帐。 韦衡和佛子进了帐,冲雪也跟着挤了进来。代旺也在营帐里,他一直在营帐里等着奉玄回来,等着给奉玄生炭火——火生得早了,没人在帐中,白白浪费木炭。 铜盆中的炭火刚刚点燃,营帐中还察觉不出炭火的暖意来,不过,帐中本来也不太寒冷:帐中铺着一方地毯,毯子是朝廷赐的宣州贡毯,以丝织成,厚而柔软,遮住了寒冷的地气。韦衡挂好灯笼,脱靴坐在了在地毯上。 佛子和奉玄也坐在了毯上。毯子的东北角上压着一个狮子纽小香炉,铜炉中的火已经熄灭了许久,然而香气依然存在。那燃过的香名叫“松里坐云”,香丸中加了降真香和许多冰片,香气清幽冰凉。 韦衡怕冲雪踩脏了毯子,不让它上毯,自己只坐在毯子边上,揉了揉冲雪。帐中有些黑,韦衡让代旺添了一支蜡烛,然后就下令让代旺回去休息了。营帐中只剩下了韦衡、奉玄和佛子三人。高勒守在帐外。 韦衡说:“我这人喜欢有话直说。第五兄弟有事要我帮忙,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佛子说:“我想从卢州出关。” “出关……”韦衡皱了一下眉,“我怕你出得去回不来。” 奉玄累了一天,有些困了,捏了捏鼻梁,向佛子坐近了一些。 韦衡说:“你必须要出关一趟吗?我可方便问,你出去做什么?” 佛子说:“找一把剑。” 佛子经常背着两把剑,这两把剑中,一把是杀剑,另一把剑是不能沾血的道剑——他想要另找一把杀剑,替换那把道剑,所以他打算出关一趟,去寻找自己的师叔遗失在关外的杀剑。 佛子的师叔,也就是贺兰奢的老师,俗名薛叔莲,法名寂照,曾在岐山佛门带发修行多年。他本是南朝沈废帝和沈伪帝的堂弟、南沈南海郡王的次子。 许朝麟德四年、南朝颐康二十一年,南朝发生颐康之乱:沈明帝病重,太子担心被废黜,带兵入宫弑父自立,史称废帝。明帝第三子河东王在变乱中逃到浔阳,被迫在浔阳起兵自保——浔阳位于长江中游,一场战事从长江中游波及到上游、下游,南沈元气大伤。河东王转守为攻后,自立为帝,史称伪帝,伪帝顺江而下直奔建业,杀死了兄长。南海郡王与伪帝素有嫌隙,见兄长沈明帝身死、宗室大乱,悲从中来,带着全家逃往北地。 南海郡王一家逃至历阳时,遇到了伪帝派来的追兵,为了取回落在客舍的财物,郡王的长子中箭身死,于是郡王决定舍弃家财,惶惶如丧家之犬,几乎是乞讨着带着剩下的家人逃到了北地——富贵卑贱一朝颠倒,薛叔莲年纪轻轻,已亲眼见过权力盛衰,到达北地后,感悟空幻之道,遂舍身遁入了空门,自此割舍“薛叔莲”前尘旧事,以“寂照”为名,念佛修法二十九年。 乾佑四年,也就是大前年,太子命太叔仁将军攻打高车,太叔将军带兵出大屏关,此次出关,太叔仁再无活着入关的可能——太子三次回绝太叔仁将军入关的请求。太叔将军性命垂危之际,寂照师与师妹阿那耆尽宁毅然赶赴关外,希望能救回太叔将军,不料关外尸疫横行,寂照师死在了大屏关关外,阿那耆尽宁药师失踪。 寂照师有“涂割”两把剑,“涂”是未开刃的道剑,“割”是双锋杀剑,“涂割”二字取自《涅槃经》:“若有一人以刀害佛,复有一人持栴檀涂佛。佛于此二,若生等心云何?”①寂照师死后,道剑涂剑与他的骨灰一同被埋在了小佛塔之下,割剑下落不明。 韦衡知道佛子想从卢州出关寻找割剑后,对他说:“你要从卢州出关,绕到大屏关附近……路上变数太多。你确定割剑没有随着你师叔一同下葬吗?” 佛子说:“确定。” “如何确定?” “我师叔是我亲自找回的,我没见到割剑。” “第五兄弟,你为什么不直接从朔州大屏关出关?” “此事不方便外泄,我要避开我师弟和其他人。” 韦衡想了想,说:“你找到你师叔的尸体的时候,身边还有谁?没准他们藏起了那把剑。宝剑虽好,可你费尽力气出关,很可能一无所获,还把命搭上。” “那次我与我师弟和两位师姑一同出了关。佛门的杀剑有两种处理方式:剑主人活着时要弃剑,必须以血封剑,将剑重新归入佛门;主人死后,断剑随主人下葬,完好的剑在清去戾气后重归佛门。我那两位师姑人品可靠,如果她们捡到了割剑,剑是完好的,为了消去戾气,岐山佛门应该供奉过割剑,可我没见过;如果剑断了,应该随我师叔下葬……那剑没在我师叔的墓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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