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问:“是什么?” 第五岐说:“猜猜。” “冰?”荀靖之说:“是冰吧。在哪儿呢?” 第五岐不说话,荀靖之去抓他的手,他拉过来第五岐的手,掰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两个手里都没东西。 冰放在榻上会化,五岐兄不把冰拿在手里,还能把冰放在哪里呢。荀靖之问:“你把冰吃了?” 第五岐说:“没有。” 荀靖之捏着第五岐的下巴,亲吻他的嘴唇。 第五岐被荀靖之亲得不敢躺着了,坐起来后,伸出一根手指,抬了一下荀靖之的下巴,说:“奉玄,你闭上眼,我把东西给你。” 荀靖之也坐了起来,老老实实闭上了眼,他感觉到第五岐拉起了他的左手。第五岐似乎从榻侧端起了瓷碗,然后又放下了。 手上一凉,荀靖之立刻攥住了被放在他手心里的东西。 像是第五岐的翡翠手串。 荀靖之打算睁开眼,看看是不是手串,没想到第五岐捂住了他的眼。凉,手里的东西不算太凉,而唇间有冰的凉意——第五岐喂荀靖之吃了一块冰块。 荀靖之笑着拉下第五岐的手,他含着冰块,感受到舌根处渐渐变得冰凉。凉丝丝的。 他说:“我就说有冰块。” 第五岐笑了笑说:“冰都快化完了,就剩这一块了。你睡着的时候,侍女来添香,给了我一碗冰水。我睡前把手串放在榻侧了,挨着冰碗,翡翠变凉了。” 荀靖之把第五岐的手串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向屋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放在地上的衣袍已经被叠好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了旧衣服的旁边。 琵琶静静在垫子上放着。 天气湿热沉闷,翡翠的凉意一点一点退去,荀靖之说:“好友,我们起来吧。要不我们晚上该睡不着了。” “好。” 荀靖之和第五岐终于换上了衣服,站到了地上。 第五岐走到屋门处,打开了屋门,屋门处的碧琉璃珠帘因为他的动作晃动了几下,琉璃珠互相碰撞,珠子细小,发不出清脆的琉璃碰撞声,只发出的“沙沙”声响。雨声从门外传了过来,显得更加清晰。 荀靖之走出屋子,屋中光线黯淡,屋外的芭蕉叶颜色碧绿,猛然看到,几乎有些刺眼,他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了一汪雨水。 第五岐说:“屋外凉快么?” 荀靖之说:“还不如屋里呢。出汗出不尽兴,吹风却又没有风。” 第五岐走出了屋子,站在荀靖之身边,说:“我们没有一起经历过夏天。在北方,下雨的时候,奉玄都会做什么呢?” “夏天呀,六月是雷声普化天尊显圣之月,乃是雷斋月,我和师父一起打坐、抄经,练习持咒。在堂庭山,事情大都要靠自己做,仲夏的时候,午后的大树底下比屋子里凉快,我有时候会和师兄在扫叶台那棵梧桐树底下坐着,给自己纳鞋底。师兄说师姐不会纳鞋底,师姐说自己会给人看病。”荀靖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以前是一双要缝衣服、纳鞋、收割麦子的手,说:“我以前会自己缝衣服、做自己的鞋底,有时候会收麦子。” 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们说要一起来南方,没有一起来,但是我们都在南方了。如果有一天,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到北方,如果……如果我能放下一切荣光,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吗?” 如果……荀靖之已经过了十六七岁的年纪了,他不会再说“一定”了。他已经明白,很多时候,他不再代表他自己了,责任和无数人的性命、前途一齐压在他的身上。留在建业,他有时会生出一种困兽之感,他发誓自己要回到北方、许朝必须统一南北,他希望这天下回到他母亲监国时的天下——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逐渐掌握住权力,他也必须握住权力。 荀元钧死了,荀永隆死在他的怀里,他会不断为了权力付出血的代价,当他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那么,在以后的某一天中,他真的能舍下他的付出了无数代价握住的权力吗,他真的能舍下他以血换来的荣光、名声吗? 而他又能要求第五岐舍下一切吗? 在过去的几年中,荀靖之渐渐领悟到,要做出决定,需要的不仅是做出决定的那个片刻,更需要一直走向决定的毅力。 他喜欢第五岐,喜欢不是他说了:是的,我爱慕他、我喜欢他,然后就可以置之不理的事情。不只是爱慕,他对第五岐的感情,如果只归结为喜欢,那太轻薄了。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一遍一遍问自己,是否要放下,不放下,因为他选择了爱慕——更因为他选择了第五岐,所以他必须一直记得。 他希望回到北方,所以他要出任郢州刺史,他逼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必须往前走。 权力之路也将是这样。权力不是某一天他福至心灵,说自己能超然放下了,就能放下的东西。他必须时时质问自己:该怎么做? 他在事情尚未发生时,开始发愿,如果他愿意放下—— 是否会有那么一天,有他可以放下一天,他放下了,周围的人也同意他放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第五岐会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第五岐说:“一斩一切斩,奉玄……这是一个无明的世界。如果你要走,我会斩断一切,包括我们的过往。我和你再无负累,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吧。只有我和你。” 荀靖之点了点头。 如果。 他看着从天而落的雨丝,他怎么能忘了五岐兄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未来能有那么一天的话,那真是很好的事情,很好很好的事情。
第189章 梦觉2 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 第五岐的府邸中的一位厨娘,以前一直跟在大长公主身边,为大长公主做小食,她会做一种香花熟水:将新鲜的柚子花、橘花或蔷薇花倒扣在碗里,第二天喝水的时候,在碗里倒入晾凉的熟水和冰块,一碗白水就能有花的清香。 五月正是柚子开花的时候,第五岐府邸中有柚子花味的香花熟水。 五月初三,荀靖之在第五岐家喝了不知道多少碗柚子花味的水——荀靖之在第五岐家睡了半个下午,睡醒后向第五岐学习刀术消磨时间,天气闷热,动辄出汗,他必须得多喝几碗水,免得出事。 第五岐拿了两把木刀,给了荀靖之一把木刀,自己拿了一把,教荀靖之出刀式、收刀式: 将刀贴在腰侧,拔刀之后,以背花刀衔接出刀式,拿稳刀侧身向身后绕刀,将刀背到身后,再借力将刀甩出来。借力出刀,控制住力度停住刀尖,用刀尖点向对方,随后按刀,起刀——扫、盖,出步反手一挑,用刀挑向对方。 最后翻一个外腕花,将刀顺着腰的方向收进腰侧的刀鞘里。 荀靖之自七岁开始修习剑术,有一些底子,学刀术时学得不慢,他学会之后,拉着第五岐对打,一遍一遍练习出刀式—— 他拔刀没有第五岐快,每次出刀,都会被第五岐压制住。 荀靖之不肯服输,拉着第五岐练习。屋外的雨时下时停,空气湿润,水汽时时刻刻都贴着人,让人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荀靖之拿着刀,出汗出得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和第五岐对打。 天气潮热沉闷,然而打斗之时,别有一种大汗淋漓、棋逢对手的痛快感。 荀靖之累得手腕没力气了,才放下了木刀。 两个人放下了刀,走出屋子,坐在屋檐下看下雨,第五岐说:“你还真能练。” 荀靖之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心脏在胸腔中勃勃跳动,他感受着自己的脸颊上因打斗而泛起的热意,心情畅快地说:“我体力好。你服我吗?” 第五岐笑着说:“是服的。”他在荀靖之身边坐了下来,荀靖之靠到了他身上。下午第五岐和荀靖之都没仔细扎起头发,第五岐束了马尾发,荀靖之只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练了半天刀术后,荀靖之的头发有些散了,第五岐帮荀靖之把汗湿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第五岐也累了,出汗之后,的确心情畅快,他回靠着荀靖之,在屋檐下和荀靖之一起坐着看雨。 第五岐乐于看见一个活力无限的好友,这使他感受到一种唯独有生之存在才能拥有的勃发感——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①。不必考虑命数、不必想起有情众生的无明,只看到有生,道门说仙道贵生,生机——或者称之为有生的勃发——本身是足以令人羡慕的。 荀靖之眯了一下眼睛,说:“草里有一只青蛙。” 第五岐看了一会儿,看到一个草里的东西动了一下,是青蛙。 第五岐说:“水汽大,青蛙乱跑。” 荀靖之说:“不知道这次的梅雨天气要持续多久,二十天,还是二十五天?我希望等雨停了,我再离开建业。” 第五岐拉住荀靖之的手,扣住他的手指。 荀靖之会离开建业,前往越州。 陛下希望荀靖之出任越州刺史:荀靖之将离开建业,守住南方第一粮仓越州,督越州、宣州、明州军事,从周边几州紧紧守卫建业所在的南扬州;荀彰之从湘州调回建业,负责北伐军务,最早在今年九月,最迟在今年十一月,出兵北伐;郢州刺史宿城郡王荀安流移镇荆州,将控随州、荆州两州军务,督八万兵守卫北方,防止西北的外族突然南下。 荆州、随州地处长江之北,与荆、随相比,湘州处在长江南岸,更为安全,而湘州和荆州一般,都可以从长江上游顺江而下,冲击下游的建业……录公的女婿、周紫麟和周鸾的父亲周春霖将出任湘州司马,辅佐年少的新任湘州刺史,同时,长公主殿下的十六岁的小儿子会出任云麾将军——这两点是陛下对江表门阀的让步。② 各自让一步。陛下和江表门阀各自让了一步,建业的氛围就像这场梅雨一般,令人气闷,危险早已在暗中酝酿,人人都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压力。 第五岐扣着荀靖之的手说:“你去了越州,我没事了就去找你。快要打仗了……奉玄,你猜这场仗要打多久。” 荀靖之说:“我希望明年就能结束,明年我们就回到北方了。但我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仗……一旦打起来,轻易就停不下来了。两年、三年?我不知道。” 第五岐说:“总会打起来的,由许朝出兵,是好事。如果等到图伦人主动南下,那个时候我们就只能被迫应战了,不是好事。” 荀靖之说:“好友,前天在上清宫里,我隔着墙听见有文士吟诗:‘莫谓躬耕便无事,百年京洛尚丘墟。③’京洛丘墟……等我们回到北方,舅舅说自己会下令将武器铸为农具,发给百姓,鼓励百姓重新耕田。舅舅说自己要去泰山,刻石上告苍天:天下终于再次统一。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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