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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

时间:2024-02-27 07:00:35  状态:完结  作者:饭山太瘦生

  “好友,我到了建业后,最初一直在清玄观清修,但我渐渐想要复仇,怎么复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但是我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憋在了我的心里,卡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姨母来见我,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我该负起责任,我那个时候忽然发现,不论我有没有找到复仇的方法,我都不想再做修士了、我也做不下去了。”

  明夷二年年末,荀靖之销去了道牒。他销去的,也只是道牒,有一些事情,他一直记得、死死记得。

  贞和初年,他出任郢州刺史,暂时忙了起来,繁忙的公务冲淡了他的厌世感受,他和姨母、舅舅写信,舅舅不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舅舅说治理天下如分麦饼,谁有谁的麦饼:

  外族人的麦饼不够吃了,就会来抢许朝人的。许朝要做麦饼,然后给自己的人分麦饼,道家、法家、儒家、各种税法……都不过是分麦饼的刀子,上位者不要被刀子困住,要挑好用的刀子分麦饼。

  得做麦饼,所以荀靖之得待在郢州,劝课农桑。要防止人来偷麦饼,荀靖之要防备图伦人南下。

  舅舅是一位皇帝的儿子,他并不是不懂治国,只是他能拿起的刀都不够好用。

  荀靖之的姨母教他怎样做上位者:小人德草、君子德风,风吹草倒,做刺史是要做吹草的风——人们有时候是很懒惰的,只愿意茫然地待着,不愿意动一动心负起责任、也不愿意动一动手去做一些事,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负起责任、给他们安排好事情,安排好了,他们依旧不愿意动脑子,但是会听话的,会去做事。

  荀靖之要处理好郢州的大事,不要在大方向上出错。

  郢州的公务分去了荀靖之的注意力,有些事,他没有忘记,但渐渐能稍微释怀。然而,贞和三年,周敦平忽然出现了,旧事在一瞬间全部浮了上来,荀靖之突然看到周敦平的脸时,感到了一阵地震般的眩晕。

  周敦平说是自己杀死了第五岐,他的话引燃了荀靖之沉寂的愤怒,被压抑的情感复苏,荀靖之那暧昧不明的复仇大业,就像漂在海上的大舟,漂着漂着,忽然“咣”一下子撞到了山上——他那暧昧不明的复仇大业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找到了一个对象。

  周敦平不怕死,他要用自己的死激怒荀靖之。所有仇恨都凝聚于一点,汇聚在周敦平身上,荀靖之和他两败俱伤。死吧,荀靖之要周敦平死,他残忍地要周敦平死!

  周敦平死了。

  一个人死了,是不是能不恨了……

  可是,不久之后,荀靖之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可明状的无法复仇的感受。是不是他下意识不太信周敦平的话呢?他还在希望复仇——是不是他其实不只是想为一个第五岐复仇呢?他所恨的,不只是第五岐的失踪。

  回到建业后,那种憋闷而徒劳的感受不时萦绕在荀靖之的心头。他发现自己依旧在恨,恨什么?不知道。或许他在恨这个世道。

  恨一个无情的世界。

  恨一个由韦衡用自己的死撕开序幕的、无情而惨烈的、真实的世界。

  是的,他恨他所处在其中的世界。他不得不与之相处、不得不忍受它,但是他一直有恨。

  如今,他不想忍受了,权力……这不是一个好词,却也不算太坏,他要更进一步,他终于决定不再时时去想退路、去想以后了,他要拿起权力的刀剑,以重建秩序为锋刃,恶狠狠捅向这个满是虚无的世界,即使这代价是他、得、死。

  ——北伐!

  驱除外族,剿灭尸群。

  恢复洛阳和长安的秩序。

  恢复天下的秩序。

  这将是一个还有道义存在的天下!即使世界无情,即使人会死去,道义依旧存在。好人可以没有好报,但是天下人都会认同:好人应该得到好报。

  “应该”,人逆着大风行走,要在荒野里建起“应该如此”的草庐,供行人躲避风雪。

  荀靖之忽然发现了——房安世错了。

  荀靖之抓住第五岐放在他肩上的手,说:“五岐兄,强力有用,但仁义依旧有存在的必要。仁义生发于人不同于天地的人性,唯人能有仁义。”

  第五岐一时没有说话。

  婢女轻敲屋门,为第五岐拿来了清沽美酒。第五岐说了话,让婢女换了更烈的酒来,他打开了窗户,并且开着屋门,在雨声里和荀靖之对酌。

  荀靖之说:“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④好友,你说回到北方,愿意放下一切,我们会一起走,得到你的这句话,不论未来我们会怎么样,我已经满足了。明天我们看《梅坑将军》傀儡戏吧,死,我已不再怕死,我们既然无路可退,那就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不置之死地,不要去想生路。在压抑的建业,在连绵的阴雨里,荀靖之和第五岐举杯对酌,烈酒烧喉,荀靖之在第五岐家住到了雨假结束的那天。

  在雨中谈论与死有关的事情,雨中以何消忧——

  《梅坑将军》,刀剑、琵琶、酒。

  五岐兄。

  作者有话说:

  ①李商隐《和友人戏赠二首》

  ② 《孟子·尽心上》

  ③ 《阴符经》

  ④ 《道德经》


第191章 星散1

  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

  五月下旬,许朝朝廷公布了朝中的人事调动:自六月十五日起,许朝将开始在全境征兵,集结北伐大军;季秋九月,北伐将士将从北扬州和郢州东部出征。第五岐封正五品官,出任北扬州前部督,在北扬州带兵;当阳郡王荀彰之升为亲王,被封为郇王,担任征北将军,统领郢州、北扬州一切北伐事务。

  朝中一切事务以长江下游为重。地隔长江,分为南北,建业在南扬州,出征之时,许朝境内剩下的下游驻军必须要保证南扬州的安全,因此,有必要重新布局:南扬州西面的吉州改名宣州,武家子弟崔涤本来在朗州担任副将军,如今由朗州调任至南扬州西面的宣州,与越州、明州二州武将共同拱卫南扬州——而高平郡王即将出任越州刺史,兼任越州镇军将军,加安东将军,督越州、宣州、明州三州军事。陈公绥出任越州司马,帮助高平郡王处理越州事务。

  陛下的叔父长沙王和录公的女婿、毗陵周家的周春霖一同镇守长江中游;陛下的外甥、长公主的儿子荀安流从郢州调至荆州,在江陵郡督上游军事。*个人无力反抗世界的动荡,时事的潮流要将人们冲散开,本来就在外州的荀家人,大部分还在外州,而留在建业的荀家人,也即将分散:

  原明州一裂为越州、明州、泉州三州,原朗州被划分为朗州、吉州两州,临湘侯荀叔冕将到新划分出的新吉州任职,在吉州督吉州、泉州军事。位于荆州之南的大州黔州被重新分为黔州、矩州二州,哀太子儿子的孟北侯被加封为矩阳郡王,去了矩州——矩州山多地少,瘴热湿毒,乃是南蛮之地,矩阳郡王接受了任命,苦中作乐说:“小王也是太胖了,小王这一去啊,回来肯定就瘦了。”

  矩阳郡王说这话时不知道自己回不到建业了,他在去矩州的路上水头不服,患了软脚之疾,刚到矩州又被毒蛇咬伤,三天后就去世了。幸或不幸,年轻的矩阳郡王是在北伐的命令发出后,最先去世的宗室子弟。

  往后,一个接一个荀家子弟,都将为这场北伐付出血的代价,陛下也将为这场北伐付出血的代价。百姓无辜,与荀家一起遭难,当战争开始,早死不一定是一种不幸。

  在贞和四年五月末时,战争尚算遥远,只向一个朝代隐约投下了它的阴影,还不曾切实到来。高平郡王处理完石头城的事务,将公务交托给了新任云麾将军、长公主的小儿子荀用宾和自己原来的部下曹霸。

  高平郡王无法将公务只交托给用宾,用宾今年年岁还小,只有十六岁。用宾出生于隆正十七年,那时他的姨母寿安皇太女还在世,为他起了“用宾”这个名字——“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①,用宾是一位公主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封了侯爵,寿安皇太女期待他成为一位有德的诸侯,以身作则,宾服于天子,光大社稷。

  用宾在八岁那年被夺去了侯爵的身份,成为了庶人,十一岁时,又被册立为侯爵。在十六岁这一年,他离开了母亲的庇护,来到建业陪伴自己的姐姐,作为侯君,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五月二十五日那天,高平郡王陪用宾去了一趟佛寺,为怀孕的泽晋祈福,希望泽晋能在九月平安诞下子嗣。长公主说过,怀孕是女人遭罪,泽晋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跟着泽晋姓荀。录公不愿意,说生了女儿可以姓荀,要是儿子,还是得姓卢的——长公主噎了他一句:国姓不比你卢家的姓高贵吗?

  其实在录公这样的人的眼里,国姓的确比不上他们自家的姓氏。云平荀家才崛起多少年——连六十年都不到。他们卢家在荀家成为天下的主人之前,已经存在名声了。荀家现在不是也在借庐江卢家的力么?

  卢是贵姓。荀家是一时之贵,卢家是永世之贵。

  用宾去瓦官寺许愿:姐姐生一个女儿,和他一起姓荀。

  姓荀……这将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没人知道。

  五月二十八日,梅雨已停。裴昙的舅舅、新任越州司马陈公绥离开了建业。他将和高平郡王一起处理越州的事务,得到越州去赴任,他不喜欢坐车、也不喜欢骑马,觉得骑驴最舒坦,但驴比马走得慢,所以他比高平郡王提前一步动身前往越州。

  高平郡王打算在五月三十日离开建业。高平郡王要去越州的会稽郡,宣城崔家的崔琬将和高平郡王一起离开建业,他也去越州,要到越州的吴宁郡任职。

  二十九日下午,崔琬去高平郡王府找高平郡王,想着在离开建业之前,和高平郡王一起去寺里挂一个平安符,没想到高平郡王没在家。高平郡王府的侍女蕴真说郡王在宛春侯家,郡王去宛春侯家取自己的青象琵琶了。

  崔琬听了,把折扇拿在手里敲了敲,笑着说:“我看宛春侯家比高平郡王府更像高平郡王府。”随后问蕴真郡王收拾好行李了么,蕴真说收拾好了。崔琬离开高平郡王府后,去了一趟第五岐家。他想,第五岐不久之后也要离开建业,既然都要离开建业,那就一起去求符嘛。

  第五岐住在城东延巳里。崔琬的家仆敲了门,递了名帖,第五岐的门人向第五岐通报了一声崔琬来了,不久之后,崔琬就被放进了第五岐的宅邸。

  高平郡王荀靖之的确在第五岐家里,崔琬来的时候,他正在帮第五岐和婢女收幔帐,崔琬来了,他站在胡桌上,和崔琬打了个招呼,拿杆子摘了高处的铜钩,他把杆子给了婢女,第五岐扶着荀靖之从胡桌上跳了下来。

  一个婢女抱着帐子,另一个婢女帮她把从高处落下来的帐子收进了她的怀里。第五岐过一阵要去北扬州了,主人不在家中,家中再挂着那么多帷幔,也不过是白白落灰罢了,不如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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