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忽然笑了笑,说:“别说六年了,六天都会变得生疏,我们怎么这么客气了。也可能是我累了?没什么精神。” 第五岐说:“累了要歇一会儿,怎么这么累?” “可能因为我在上清宫住了几天,最近都醒得早。今天也是四更就醒了。不过宫门一直没开,我一直出不来。昨天我只和你说了我来找你,都没能和你说几句话,其实我想着今天早点来找你呢。” “今天没什么事了,奉玄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吧。我陪着你。天气潮,地面回潮,被褥也潮,我让人在熏笼上暖一暖被子,然后落下床帐,你舒服地睡一觉。” “不去床上睡了吧,天色不亮,不用落下来帐子。落下来帐子也闷得不舒服。帮我在窗下放一张矮榻或铺上席子吧,我在窗下休息一会儿。听着下雨的声音睡觉,就会很舒服了。” 第五岐说:“如果只是睡觉,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后花园里有一处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去那儿睡能听见雨打芭蕉声,更安静的时候还能听见雨水落在湖里的声音。” 荀靖之点了点头。 第五岐说:“但是我没在那里住过,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 荀靖之说:“没关系,我只是睡觉。” 第五岐告诉了荀靖之怎么往别馆走,自己叫了婢女和家仆,先去整理别馆了。荀靖之的家仆把他的琵琶取了过来,荀靖之抱着琵琶和虎枕古琴,去了后花园。 北方下雨时,风会将柿子树叶刮得翻白。但是南方下雨的时候是几乎不刮风的,荀靖之从廊下走到后花园里,即使走到湖边时,也没有感受到凉意。 湖边生长着苇草和莲子草,开小白花的莲子草在水面铺开,远看如同一片生长在水上的草丛。树顶不动,湖面并不起风,后花园的浮香湖看着很像一面黯淡的镜子,平静得不能再平静。雨丝刷刷落进水里,泛起很小的涟漪。一些雨水在廊庑的瓦上汇合,滴落到湖水中,在水面上击打出一个一个水泡。 “卟”“卟”,落雨声里,间或有水泡破裂的声音。 荀靖之绕过浮香湖,找到了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屋门处垂着碧琉璃珠帘,掀帘进屋,屋中的家具很少,显得空荡荡的,临窗处放了一个碧玉香炉和一张矮榻。榻上的被褥已经在熏笼上熏过了,摸着不再发潮。芭蕉的绿意透过绮窗映入屋中,将碧玉香炉也笼罩在了幽暗的绿影中。 袅袅细烟在屋中飘散开。 荀靖之放下了琵琶和古琴,第五岐让婢女和仆人都退了出去。 第五岐盘腿在榻上坐了下来,碰了一下虎枕古琴,问:“奉玄怎么把琴也带过来了?” 荀靖之坐到榻上,说:“我师兄以前枕着琴木睡觉,他说做梦会梦见琴木神。我也想试试。” 第五岐在家时没有束发髻,只用了一根发带束起了一部分头发,荀靖之伸手拽了一下他的发带,第五岐的头发很滑,荀靖之一拽就把发带拽了下来。 第五岐笑了笑,说:“要散了头发睡吗?” 荀靖之说:“五岐兄,为我唱一段曲子吧,我为你弹琵琶。我喜欢唱曲子好听的人。” 荀靖之没有听过第五岐唱歌,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听第五岐为自己唱一支曲子。只有他能对第五岐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五岐歪头看着荀靖之,说:“唱什么?” 第五岐的眼睛很漂亮,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动情绪地看人的时候,眼神总是显得有些冷——因此没几个人敢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但是第五岐看荀靖之的时候,眼神从来都不冷。荀靖之知道,第五岐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 五岐兄不止眼睛漂亮,眉毛也很好看,眉形清晰,眉毛根根分明,毫不杂乱。 五岐兄说“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心安”,喜欢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扩散开,从一颗眼下痣般的小点,弥漫整个心间。 不想给别人看。荀靖之用发带遮住第五岐的眼睛,说:“唱什么都好。可以这样唱吗?不睁开眼睛。” 第五岐把发带系在了脑后,说:“当然可以。” 荀靖之抱过了自己的琵琶。琵琶可以弹出雄健激昂的曲子,如铁蹄声、有金石声,也可以弹得很婉转。他信手拨了两下琵琶弦,琵琶声细如丝线,几乎融入了雨声中。柔弱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潇潇轻响。 荀靖之弹琵琶的时候,忽然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以前会以为自己不好色呢?他比谁都喜欢看第五岐的脸。 发带遮住了第五岐的眼睛,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是否知道他在看他。 鼻子、嘴唇、下巴、喉结、脖颈…… 第五岐一直没出声。 荀靖之说:“好友骗我。” 第五岐说:“吾友弹的曲牌,我不太会唱。我若是没有情调,那我会按着曲牌唱我知道的一首词: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荀靖之用手压住了琵琶弦,屋中只剩下了雨声。雨水落在屋檐下,溅起一朵一朵细小的雨花。 第五岐是个学东西很快的人,他学刀剑很快,在学江表的南调方言时,也学得很快。南调咬字缠绵,适于唱曲,在安静的雨声中,他清唱道:“纸帐梅花、归梦觉,月华如洗。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 好几天没见了,奉玄不问他想不想他。想还是不想呢。 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② 作者有话说: ① 《白鹤飞》 ②辛弃疾《满江红·涂堂上》 —————— 《高平郡王日记》 五月初二 新开这本日记,也为了督促自己下个工作日多下些苦功。先要处理完手边的公务。 —— 五月初三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四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五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六 荀靖之啊荀靖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工作计划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五月初七 来找第五岐。
第188章 梦觉1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雨一直在下,室内显得有些黑暗,即使还是白天,如果要在室内读书或对镜梳妆,依旧需要点灯。霉苔暗暗在雨意中蔓延,楼阁的木梁散发出潮湿的木头的特有的气味。 雨水顺着芭蕉叶落到地上,汇集成流,渗入土中。虫子在土中鸣叫。小虾蟆和青蛙到处乱跳。 雨虽然下着,但是天气并不凉爽。荀靖之醒过来的时候,第五岐已经醒了一会儿了,他没急着起来,侧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柄竹编扇子,不快不慢地给荀靖之和自己扇风。荀靖之伸手拽第五岐的袖子,说:“累。” 荀靖之不是说自己累,而是怕第五岐扇扇子手累。 荀靖之一拽第五岐的袖子,第五岐的袍子动了一下,袍领下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牙印——当荀靖之想咬第五岐的时候,他是真的下得去嘴的。 第五岐说:“不累。天闷,奉玄都睡得出汗了。” 天是很闷,南方初夏下雨的时候不起风,薄汗贴着肌肤,潮湿黏腻……雨越下越令人窒息。 第五岐曾经说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荀靖之想,五岐兄确实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是鬼,也会感受到天气的闷热,会亲自拿起扇子扇风。 他用手去拨扇子的流苏穗子。 流苏穗子是凉的,握在手里很舒服。 第五岐把扇子给了荀靖之,荀靖之不打算扇扇子,起身喝了一杯水后放下扇子,抱住了第五岐的腰。第五岐衣袍是用四经绞罗的素罗裁剪成的,丝绸衣料在雨中微微泛起凉意。 习武之人得有很好的腰身,第五岐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他的身手足够敏捷,腰当然也是很好的。他的腰瘦而有力,荀靖之抱住他的腰,有时候会察觉到危险——他意识到,其实他很难压制住他的五岐兄。 第五岐不像鹿,像逐鹿的豹,身上蕴藏着力量,他绝不是轻易就会被人压制住的人。不过第五岐很少反抗荀靖之。荀靖之说第五岐像佛经中温驯的鹿:荀靖之要摁着他,他大多数时候就让他摁着,他要是不愿意被摁着了,敏捷地翻个身,也就脱身了。 荀靖之要咬第五岐一口,会实实在在下嘴去咬。第五岐不怎么咬人,但是会在荀靖之身上留下可以藏在衣服下的吻痕。吻痕本来已足够暧昧,又被衣服遮住,于是变得暧昧而隐秘,荀靖之穿好衣物出门,一旦衣服动了,他就会想起第五岐,一个唯有枕衾知情、和他保有秘密的第五岐。 旧伤隐隐作痛,荀靖之抱着第五岐,在他颈侧蹭了两下,他蹭得光明正大,蹭完了枕在了第五岐的肩侧。第五岐换了熏衣的香,不再用鬼头雪了。 第五岐很清楚荀靖之喜欢闻什么样的香气,他换掉了鬼头雪,如今熏衣的香名叫“寿山”,是一种以伽罗香为主的香料。 第五岐被荀靖之蹭得颈侧发痒,等荀靖之不动了,他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抱住了他,说:“还困吗,要不要再躺下睡一会儿?” 荀靖之说:“不睡了。” 第五岐能感受到自己颈侧荀靖之的呼吸,气息触碰到他的脖子,让他那一小块肌肤微微战栗,“那起来?” “不起来。” 不想起来,想就这样再休息一会儿。 雨丝连绵不绝,这场雨似乎不会停下了,雨会永远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窗外的绿意阴沉湿润,人也被这种绿意浸透。 荀靖之被第五岐抱在怀里,他搂着第五岐的腰,在第五岐的肩上枕着,雨落在了屋外,没落进他的心头,只是从他眼前不停地坠落。左手的旧伤痒而微疼,荀靖之枕着第五岐,忽然想起来“爱不释手”四个字。 他又暗暗问了自己一遍:为什么他以前会觉得自己不好色呢?色不只是色`欲,色和贪恋有关,他如此贪恋一个活生生的第五岐。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如此喜欢肌肤相触时的感受、嘴唇贴在肌肤上的感受。 年轻人温热有力的身体、勃勃跳动的心脏。 ——任取任求的第五岐。 雨似乎下大了,雨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变急了。荀靖之在第五岐的腮边亲了亲,抓着第五岐的衣服让他陪自己躺了下来。他枕在了虎枕古琴上,拿过扇子,给第五岐和自己扇风。 雨声哗哗作响,偶尔会有雨丝飘到他的脸上来。 荀靖之的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手上扇着扇子,闭上了眼睛。他抄《隆正文英》雨部卷时,见文人写:雷轻雾密,困和雨睡。困和雨睡……第五岐就躺在他的身侧,他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第五岐动了一下,丝绸衣物发出轻微的声响,下一刻荀靖之感受到了凉意——冰一般的凉意,在他颈侧碰了一下,凉得他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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