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手心几乎要被掐出血来。 一、二、三、四、五……一排十七个头颅。 第五家连主人带家仆,一共十七条人命,一条不留。 他眼中泛起一片酸痛,他不忍再想洛阳的事情。这段往事……他根本不敢想起。他曾在无边的悲愤和仇恨中一一数过那十几颗人头,他怕其中有他好友的头颅,他忍不住边数边想,那是他好友的所有家人。 一、二、三、四…… 柏中水说:“郡王节哀。” 他回答荀靖之道:“我未曾亲自见过第五大人,但我听说第五大人带人守城,军情紧急,第五大人不敢安睡,头发枯干,面色也变得青黑憔悴,然而眼神炯炯,如有焰火。” 柏中水似乎也因往事而痛苦,眉间因微微皱眉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川”字,他说:“三月初九,洛阳城建春门、长夏门被攻破,贼军入城,第五家因抵抗贼军……全家罹难。贼军把第五家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上,以震慑洛阳臣民,洛阳百姓起事,贼军屠城一日,血流遍地。” 荀靖之在柏中水说到“罹难”时,眼中再也承受不住的泪水的重量。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满面泪水。 “我失态了。抱歉,柏大人,是我忘了你曾住在洛阳。我去过洛阳,刚到不久,就遇到了李瑰将军。洛阳……后来如何?” “贼军希望我父亲出任伪官,对待我家还算有礼。在屠城第三日傍晚,我能离开家门上街行走了。那时,洛阳马嘶不断,角声吹寒……贼军的马不断在城内奔跑往来,马蹄踏起了尘土,洛阳好像被笼罩在了土里,变得灰蒙蒙的。” 洛阳变得灰蒙蒙的,长安呢。长安的太极宫后来变成了一片火海。 “我往天津桥那里走,想去遥望洛阳的宫城,在路上,我闻到了血的腥气,我看见路边躺着人,就叫了他几声,我以为他还活着,走过去时,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身上停了几只苍蝇,我忘不了那几只苍蝇,从他的鼻孔和嘴中进进出出,我第一次那样看见死人。他的嘴巴大张着,口中少了几颗牙齿,我的家仆和我说,他口中有金牙,金牙被人拔了,因此劝我早些回府,怕我出事。 “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尸体,有一些尸体衣不蔽体,因为躺在地上太久,经历了风吹和暴晒,在被收尸人抬起来时,裸露的皮肤从尸身上剥落……人皮被血黏住,黏在了地上。洛阳的地上黏着一块块被血黏住的人皮,我看着熟悉而肮脏的洛阳城,几欲作呕。” 崔琬经历过自北南下,见识过南下路上的惨象。卢雅听着柏中水的讲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也几欲作呕,他看向柏中水的眼神有些变了。卢雅自小住在南方,以为柏中水和自己一样,都是生长在华贵乡中的贵族子弟,他忘了柏中水经历过大好的东都洛阳的陷落。 卢雅不曾去过北方,未曾见过许朝北地的江山、不知道北地浩劫的含义,如今他才对那场乾佑末年的浩劫稍稍有了实感。 柏中水一一回忆洛阳风物。定鼎街上的樱桃树开花,樱桃花飘落在洛水中,而洛水已被血染成了和樱桃花相仿的颜色。 洛阳城外的白马寺哀悼洛阳的陷落,不再敲钟。 残阳如血,长风呜咽。 尸群渐渐出现在城外,城内的人不敢再轻易出城,尸体只能堆积在城内。痢疾蔓延,占据了洛阳的贼军下令在城内焚烧腐尸。 黑烟从早上冒到晚上,七日不绝。 “郡王,我记得焚烧尸体的最后一夜,我又看到了白马寺佛塔的光。佛灯永明,照夜深沉——贼军破城之前,白马寺的佛塔每夜都要点燃灯烛,每夜要请去三十斤灯油。那夜,隔着焚烧尸体的黑烟中,我看到九重佛塔又亮了起来…… “佛塔着了火,塔顶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几乎照亮了北邙山——有人说佛塔中的佛螺髻发舍利在失火时丢失了,那夜佛塔里炸开的是供奉着舍利的小阿育王塔。不知道为什么,那炸开的东西落下的火焰是蓝色的,大朵大朵的蓝色火焰从天上坠落,如同坠星。坠落的蓝色火焰与佛塔的红色大火交相辉映,九层佛塔熊熊燃烧,塔顶的铸金凤凰在火中融化,明亮到刺眼的金水顺着塔身流下,塔中的柱子轰然坍塌,在倒下时接连发出巨响。 “那一夜,城中焚烧尸体的烟到处飘荡,我站在我家的屋顶上,呼吸间充斥着焚烧尸体的焦味,我看着远处燃烧的高高佛塔,不能做任何事情,我只能徒劳地看着远处燃起一场大火……就像我只能徒劳地待在洛阳,在那一年无可挽回地体会着天下分崩、坠落。” 一场火烧塌了白马寺的佛塔,一场火烧塌了太极宫的大殿,尸体在大火中接连消失,在大火扭曲的焰影里,北方也化为乌有……屋中众人如同陷在了一场乾佑年间的炼狱景象中,久久无人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清正说是狐狸吧,或许说者无心,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中,确实有人像狐狸一样狡诈。奉玄不可能问清柏中水的身份,因为他不可能向最清楚柏中水来历的人发问——他不可能问……姨姨你的男宠是怎么回事……
第148章 变相3 或许是狐狸变成的公子吧 卢仲容派家仆去找在水庆里养斗鸡的段四,天蒙蒙亮时,卢家家仆找到了段四,段四那时正在睡觉,被敲门声敲醒,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 官差立刻把段四抓了起来。 段四家的斗鸡打鸣,叫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醒了。 段四在斗鸡的打鸣声里被带走了。 卢雅和柏中水争路的事情闹得很大,建业人尽皆知,而卢雅恰好认识段四,指控是段四刺伤了柏中水,段四却死不承认。官府怀疑事情和卢雅有关:卢雅想要报复柏中水,买通了段四要他刺伤柏中水,因为害怕,就把罪责都推到了他身上。 官差来高平郡王府找柏中水,顺便请卢雅在天亮后去公堂。 卢雅抓着崔琬的袖子,说:“伯玉哥,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崔琬眯了一下眼睛,对官差说:“诸君,段四没说是阿雅指使了他,你们大人无凭无据,请阿雅去做什么呢?只有怀疑,那可不够呀。诸君要想清楚,高平郡王要你们查案,可你们不能因此就轻侮一位门阀子弟。请走阿雅本是小事,可是误解了阿雅、误解了世家子弟的德行——因为误判玷污了门阀世族百年的荣耀辉光,就不是小事了。” “这……” 柏中水这时说了话,问卢雅:“卢家郎君,段四识字么?” “我……他……想必识字,他既然要卖斗鸡,当然要写卖出字据。” “不要只是猜测。刺伤我的人动过我的信件,那么他应该是认字的。” 卢雅慌了神,怕官差再次把段四和他联系在一起,立刻改口:“不认字!段四不认字。他一个养鸡的,要认什么字!” 荀靖之问官差:“段四眉间有疤吗?” 官差答:“回郡王,有,确实有。” “请你们大人查清段四是否识字、昨天下午到昨天夜里又在何处,在查清之前,就先请卢雅在我府中暂时休息。” “是。” 荀靖之对柏中水说:“柏大人,劳烦你和他们走一趟,去认认人。回来后,你就在我府中休息吧。你身上有伤,一夜未睡,对身体不好,你该好好睡一觉。” 柏中水道:“郡王也乏了,我走之后,郡王就休息吧。”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柏中水和官差离开了高平郡王府。 荀靖之对崔琬说:“伯玉兄,你也回去休息吧。我不会对卢雅做什么。” 卢雅的八字眉可怜巴巴地垂着,他问崔琬说:“伯玉哥,你要不等我哥来了再走?” 崔琬说:“放心吧,高平郡王不吃人。阿雅啊,天都亮了,你还害怕呢?你没做过的事情,你不要怕,不久之后,你就能回家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官职,你得放我回去歇歇,不久之后我该去上朝了。” “上朝?那我哥是不是也来不了了,他也得上朝去呀!我想现在就回家。” 崔琬袖着手揶揄卢雅,道:“我以往去你家时,遇到你母亲,你母亲说你夜不归宿,我看你也不大喜欢回家。” “那是以前、以前,伯玉哥,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懂事了。” 崔琬笑了笑,说:“唉,你该早点遇见柏大人,让他好好治一治你。你是个混世魔王,我不像你堂哥,我说不得你,不过你堂哥说你,你又不爱听。你父亲这几年接连外任,常常不在家中,你母亲独你一个儿子,所以骄纵你,可你也是大人了,该学着让母亲放心,别总让她担心。” “我、我……” “欺软怕硬,踢到硬石头才知道怕,你呀。” 崔琬对荀靖之说:“打扰郡王了,我想再留片刻。” “伯玉兄不觉得不方便就好,我这里有空房,伯玉兄不妨去休息一会儿。” “多谢郡王。” 崔琬要自己的婢女回府,替他告诉他的祖父,今日他请病假——他乏了,今日不去上朝了。荀靖之府中的几位婢女带崔琬和卢雅去房间中休息。 众人离开后,屋中只剩下了荀靖之和一位婢女。蜡烛亮了一夜,如今屋外已经比屋中亮了。窗外的树上传来清晨的鸟啼声。 婢女续好了蜡烛,问荀靖之要不要去休息,荀靖之说:“你也累了,不必管我了,先去休息吧。” 婢女答“是”,退出了屋子。 荀靖之独自待在屋中,细细回想柏中水说过的话。 晨露未干,清晨的风有些凉。屋中没有了其他的人,荀靖之捏了几下额角,在寂静中感受到了细微的凉风。 柏沚,柏中水。 柏家大多住在平城,柏中水家出自凝川柏氏冢宰房,住在洛阳。乾佑九年三月,洛阳城被攻破。 乾佑九年…… 一月初六,先皇庄宗驾崩。 一月十三日,驻守西北的郑王荀元央和外族联合谋反。 一月二十日,他的好友到了堂庭山。 二月,朔州失守。 二月二十三,他在坊山驿遇到了泽晋。 他的好友和师姐都失踪了。 他得知洛阳被围困了。 三月初九,洛阳失守。十二日,他遇到了李瑰将军。二十三日,他在南下的路上听说长安已在三天前陷落,五日后,哀太子自焚。 四月廿一,他的舅舅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明夷三年,也就是贞和元年,柏中水在冬天带家人从洛阳南下,本想沿亳州南下,渡过淮河到达郢州,再从郢州沿水路东下到建业,没想到刚到亳州就遭遇了变故。 亳州十室九空,盗贼横行,柏中水的表妹和家中的婢女在商水郡附近被马匪劫走——北地根本无处报官,柏中水将家仆留给母亲,要家仆护送母亲继续南下,自己则出重金雇佣了一批义士,和义士一路追踪马匪,追到了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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