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真带着曹霸家的婢女扶住他,帮他摘去身上沾着的木香花瓣,将杯子递过去,请他漱口。 婢女个子矮,扶不稳荀靖之,“郡王。”柏中水伸手,想要扶荀靖之。 荀靖之满眼是泪地看向他,说:“你欠我五文钱。” “郡王醉了。” “不对、不对,”荀靖之的眼里不停冒出泪水,他不想哭,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里一直有泪水,或许是他太难受了,他想吐,他说:“你不该说这个。” “嗯,好,我欠郡王五文钱。”柏中水低声哄着荀靖之,拔下了头上的錾银发簪交给他,说:“我把这个抵给郡王,郡王不要难过了。” 荀靖之紧紧攥着柏中水递给他的簪子,柏中水顺手扶住了他。他长得高,能将荀靖之扶得很稳。 荀靖之又弯身吐了起来,胃中酸涩,喉中火辣辣地疼。 柏中水一直扶着他,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了顺背。 一旁候着的婢女端着铜盆,盆中用温水浸着帕子,蕴真拿起帕子拧去了水,为荀靖之擦脸,又请他漱口、喝水。 荀靖之吐得不辨东西,他忘了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只发簪,但是一直不肯松手。有人扶着他将他扶上了车轿,告诉他他们要回去。 回去…… 他叫什么来着……他想回……回苏日奥云草原。不,他根本没去过苏日奥云草原。 可是他觉得自己去过。 他不知道马兰头花长什么样,可是他看见了紫色的花,开在草原上,在风里摇动。苏日奥云草原处在内陆,但是能看到海鸥,鸥鸟从羁縻之地向南飞,风吹起连绵的青草,一层层草浪如海水般在风中波动。 有人告诉他,七八月的草原到处都是花,从坡上看,草原像一块毯子,很美。 马兰头开花很美。 师姐将韦衡埋在了苏日奥云草原。 他终于来到了韦衡的埋骨之地,他拨开及腰的茂草,向前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冲雪就藏在前面的草丛里。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没能找到师姐,师姐一定是来了苏日奥云草原,来看韦衡了。 他抬头望着远处,看到了高大的山石,母亲为他雕刻了蝉冠菩萨。 他想见一见母亲,他希望能抓住母亲的衣角。 他没有见过父亲。 他想抓着母亲的衣角,叫“母亲母亲母亲”,让母亲不要松手。姨母长得有些像母亲,可是他想要母亲。 他想要师姐。 他往山上跑,想去交光台找师姐。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句话。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能执一道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教他琵琶的老琵琶师曾在华胥峰对他说:“太宗欣赏我弹琵琶,说执一道而得其精髓是件好事,为我改名雷执一。” 名字。师父说他的名字是奉玄,意思是终身侍奉玄门。 奉玄。 奉玄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发现这不是堂庭山。 天上下起了小雨,雨丝连接起天地。 僧人迎接他走进青山幽严寺。住持说佛殿中有一只蝴蝶,奉玄抬头,看到木像肩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住持将蜂蜜涂在他的手心中,对他说:“请您伸手。” 奉玄伸出沾着蜂蜜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在他的手上振翅。 他看见殿外有人撑着一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溅在台阶上,他知道那是佛子从雨里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清佛子的脸,但是他就是知道,那是佛子。 眼前的景象忽然闪动了一下。 奉玄再看时,发现有一具白骨正在撑伞朝他走过来。 雨水哗哗地落到地上。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手里依旧攥着那只蝴蝶。蝴蝶在他的掌心挣扎,挣出他的手心坠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如同一团被揉烂了的黑纸。 原来天上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水。 他闻到了血腥味。 那具白骨要开口叫他,叫他—— “郡王!” 荀靖之从梦里惊醒,一把刺向身侧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支银簪,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刺了出去。 车轿外挂着的灯笼不停摇晃,照进来的光也不停摇晃。 柏中水的左眼下有一颗小痣。 烛光动摇,那颗痣时隐时现。 车夫听见声响,拽住马匹停了车轿。蕴真走在车侧,摘了帷帽,赶快掀开车帷,车轿中景象诡异—— 诸物以黯淡为底色,唯有郡王手中的银簪反着光。光影幽玄暧昧,衣香和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血一滴一滴在车板上……阴影中似乎蛰伏着什么阴森可怖的东西。 郡王按住了柏大人,举起的手里拿着柏大人的银簪,尖利的簪子正悬在柏大人的喉结处。 郡王的脸上有血,似乎是柏大人的血。 柏大人颈侧的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殷红的血色一点一点漫上来,吞食着衣领上的白色。 蕴真有些害怕,悄悄吸了一口气,打破了僵局,说:“郡王,您醒了。” 荀靖之如梦初醒,收回了手,“嗯”了一声。他依旧攥着柏中水的银簪,他不知道这是柏中水的簪子,只记得这簪子很重要,和第五岐有关。 “郡王的身体可有不舒服么?” “头晕。” 柏中水从车板上坐了起来。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怎么在车里,我……这是要去哪里?” “郡王去赴宴,喝醉了,柏大人扶您上了车,我们要回府。” 荀靖之觉得脸上有些湿黏,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血。 他看向柏中水。 柏中水说:“郡王枕着我,马车震动了一下,郡王把我的伤口枕裂了,我叫了郡王一声,没想到把郡王叫醒了,郡王一把把我推到了车板上。” “抱歉。”他看向柏中水,因为努力睁眼眉间微微皱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他说话很清楚,口齿清晰地对柏中水说:“你怎么不叫我‘奉玄’了?” 柏中水说:“我怕郡王又推我,生我的气。” “是……崔琬告诉你的,对不对?”荀靖之头脑昏沉,想事情想得很慢。 “是。崔大人说我要是能赢他十局棋,就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我断断续续陪他下了一百五十三局棋,终于了赢了他十局,他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是‘奉玄’。” “你……” “嗯?” 荀靖之觉得头晕,眯了一下眼睛,道:“你……对我姨母也这么上心么?” 柏中水愣在了原地,表情中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荀靖之说:“我头晕……我们去找崔琬,对,找崔琬。我问问他,为什么要下棋。他有坏心眼,他又该笑了。” 蕴真听荀靖之说了几句话,这才确定,她家郡王还没清醒,她劝道:“郡王,崔大人应该已经休息了。” “那,去……去哪儿呢,啊,我要去找清正,日本国的清正,他住在德邻里,在房将军家西……不,东边。”荀靖之说着闭上了眼睛,靠着轿厢说了一句:“到了叫我。” 作者有话说: ①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桃花扇·逮社》 ②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孟郊《劝学》
第151章 柏沚3 “吾友。” 荀靖之睡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了一张卧榻上,卧榻很低,几乎贴在地上。他枕着瓷枕想了一会儿,分不清想起的事情是现实还是梦境。 房间是陌生的房间,卧榻设在窗侧,帷帐环住了卧榻,靠窗那一的帘帷被挂了起来。窗外生着一棵山茶树,日光晴好,朱红色的山茶花开得繁盛,单瓣中的黄色花蕊几乎将花压弯。 卧榻上放着一朵山茶花,不知道是从枝上掉下来的,还是有人特意放的。荀靖之伸手摸到了山茶花,把花放在脸上,闭上眼睛嗅了一下花香。 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 他只能清晰地想起这几句唱词来。 他记得自己在曹霸家遇到了裴昙,裴昙来看望曹夫人。荀靖之问裴昙:如果他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第五岐,可是他不承认,那怎么办?裴昙说:你说他欠你五文钱。 五文钱,有人拿一支银簪抵了五文钱。 他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服,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他自己的,衣服染上的衣香却不是他常用的香,他知道沾在衣服上的香名叫鬼头雪。有人帮他卸下发冠梳过了头发,他的头发铺散在床榻上,头皮很舒服,丝毫没有久束发髻的不适感。 他梦见第五岐给了他一支银簪,昨夜躺在他身侧。 如今他醒了,身侧空空如也。 屋中应当还有一个人在,在帷帐外。荀靖之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很安静,荀靖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帐外的人问:“郡王睡醒了吗?” “嗯。” “郡王醒了,您能记起多少事情?” “不知道,很多事情,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荀靖之坐了起来,一头青丝自肩上滑落。他坐起来时,感受到了宿醉带来的晕眩。 “郡王昨夜热情似火,我真是受宠若惊。” 榻下放着木屐,荀靖之穿上木屐,掀开了帷帐。 柏中水在帐外坐着,和他一样,只穿着中衣,不过他还披着一件外袍,坐在坐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荀靖之看着柏中水,不舍得眨眼,他说:“我只记得我推了柏大人一把。” 柏中水说:“郡王不记得了?昨夜郡王要来清正家,清正不在,您不肯走。清正的童子为您准备了房间,请您休息。我请蕴真姑娘回了王府,让她派个小厮来,给您送些干净的衣物,顺便照顾您,白天再派人来接您。蕴真姑娘离开后,我照顾郡王进房间洗漱休息,好不容易把郡王哄到了床上,转身要走,郡王一把拽住了我的头发。我被郡王拽住了头发,只好陪郡王在床上躺着,没想到郡王非要看我的脸,然后捧着我的脸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都心软了。我说:‘郡王,别哭了。’您忽然要扒我的衣服,我只好把衬袍脱了,可是您不满意,亲自扒下了我的中衣,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 “还有呢?” “郡王咬了我,手臂上、侧颈上……咬出了血印,咬着咬着,自己又哭了,拉住我的手不肯放手。我手臂上的伤口渗血,床褥上沾了血,所以我带郡王换了地方,在榻上睡了半夜。郡王,要是我是女儿身,您可是一定得娶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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