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北辰脸色一片青白,强撑着翻起眼皮。她闻到一股沉重的味道,糜烂的,行将就木的气息,如有实质,像罩子一样套在他的躯干上。 蛮蛮从前总是有些怕他,现在却一点都不怕了,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格尔北辰的血气旺,从前体温总比常人高一度,如今却连手掌心都冷了许多。 “朵儿……”他轻声呢喃道。 蛮蛮看着他的眼睛,格尔北辰的瞳孔是蓝色的,比他生母的更深,她厌恶这种颜色,幽深得可以鉴人,叫她轻易就能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却也矛盾地觉得到安全。那双眼睛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神色沉静、柔软。 蛮蛮从善如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 格尔北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昏了过去。一直到他又睡了,她眼眶里的泪水才滴落。 “伊洛,伊洛,”蛮蛮叫来她的侍女,“你去找督佐大人,去告诉他,我要留下来。” 她看向床上的紧闭着双目的男人,最后一次流了眼泪。 没有人比她更爱他,一如没有人比她更恨他。 戎历大载二年三月二日,戎武帝格尔北辰于围猎中遇刺,三日后不治崩逝。 同年四月,其嫡子戎孝帝格尔洁登基,孝帝生母文烈太后格尔氏临朝听政。 文烈太后持先帝遗诏,围杀贵妃卓氏。皇长子格尔特由乳母掩护,逃至母家,卓氏遂反,率大军兵临明关口。 自将至牙兵,皆重铠全装,号曰铁浮屠。 卓军攻关五日,瀚沙王格尔箸率部众来援,与之战于明关口下。 后宣军西进,攻破“都兰德”;风息军自死人谷出,截至卓氏后方,连下辉京、镇京、云京、旰京、仰京五州。 狼烟骤起,长天变色,西疆目之所及一片火光,群雄逐鹿。危险与机遇同在,爱恨与纷杀并存。朝为殿上君,暮为足下骨。 史称,“大混战时代”。 “驾!驾!——” 山涧之中,密林之内,一队人马正急行,高扬的马蹄剁开脚下的枯叶与树枝,嘶鸣着向远处奔去。 长剑一扯,稳扛住身后的攻击,措达拉一手扯着马缰,一手挥着他的重剑,就这样同人在马上厮打了开来。 重剑的对手却是一对诡异的圆环,有成年人腰肢粗细,两指宽,通体灰白,用环的人双手做出一个斩式,那环便以极高的转速打向措达拉的颈部。 圆环与铁剑相触,溅开一圈火花。 他只挡住一人,另一个化骨环从身侧飞过,贴着华清渡的脸皮擦了过去,登时将他面上带的那张假皮腐蚀了大半。华清渡“啧”了一声,将脸皮一撕,抡起手中的剑一挡。 骨环将他手里的兵器拽得飞上了天,稳稳落在身后的少年的掌心。华清渡被人夺了武器,也不恼,抻直胳膊。 “嗖嗖”几声,几道暗箭从他的袖子里飞了出去,几名追兵应声倒落,从马上摔下,滚进林子里。 措达拉大喝一声,奋力一击,将那骨环崩得裂开了一条细缝,他的对手立刻一挥手,将武器收回,面露不虞。 “主上!”措达拉将马头一拽,奋力去别华清渡身旁那人的马,他胯下是西极之地的名驹,比寻常的马高上半头,强势闯入,凶狠异常,将他身边的那匹生生逼退了半步。 华清渡一笑:“措达拉,矮身!叫他尝尝我的’去见阎王散‘!” 那少年追兵吓得勒马,只见迎面一大堆白粉,他急急闭上眼,险些因为失去视力坠马。他身边的那位,却已经被措达拉趁闭眼的功夫斩于马下。 空气中一股花香,分明就是寻常香粉,少年追兵自知受骗,气得眼睛发红,奋马来追。 “黑白无常粉!” 见他故技重施,追兵哪里理会,提环便上,一口“无常粉”吸了进去,登时面色青黑,掉下马去,生死不明。 “抱歉,这次是真的。”华清渡道。 他们出城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卓家的人,被从明关出去一直被追了三百里,才堪堪甩掉。 华清渡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用手背拭去了额前的汗,一连跑了一天一夜,无眠无休,他的眼睛里已网了一层红血丝,但那对瞳孔却鲜亮得发光。 白影掠过,一只鸽子疾飞过密林,细弱的翅膀坚决地拨开常青树的枝叶,稳稳地落在一旁的措达拉肩上。 措达拉一手持缰,一手迅速地解下鸽腿的密信,只觑了一眼,便咧开了嘴。 “屈将军与西京旧部里应外合,已于今晨攻下旰京!恭喜主上!” “恭喜主上!” “恭喜主上!” 华清渡嘴角噙了一抹笑,“好样的!不愧是屈大将军!兄弟们,我们全速进发,不然我们还没摸到仰京城门,卓狗就被杀干净了!” 于是扬鞭策马,常青林里又是一阵疾驰的铁蹄声。 两日后。 西京十二州背靠西部高峰乌云岭,其中,旰京、云京、辉京、镇京四州位于岭南一侧。 如今自乌云岭山颠向下望去,山涧处墨黑的色团攒聚,正像是从天上掉下了大块的乌云,乌云们慢慢地将身躯藏匿起来,变得看不分明。 沈矇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眼前的城郭,城墙已经被烟火熏燎得黑漆塌陷,身穿黑甲的风息士兵正在搬运着城头的尸体。 有人走到了他身边,甲片彼此敲击,发出铿锵之声,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之上,重重压了一下。 “在想什么?” “故人已逝,故土难离。”沈矇叹道。 华清渡穿着轻甲,默默站立长出了一口气:“我父亲给我讲过,祖父年幼的时候身体不好,患有心悸之症,曾祖将他送到西京休养,住在世家渠氏处。后来,他给祖母的书信还曾写道,‘我这一生从没去过比西京更好的地方,星垂平野,天色透亮,草原像锦缎子一样绿软,草质比你们翠州的青羽草场还好;路人在街边丢了东西,不会有人窃取,一天后回来还在那里,不需要像你们翠州一样天天捕盗捉寇;男女老少无不英勇,你在你们那里,武艺是算高,但到了这里,怕是三岁小儿都比你强……’” “我祖母神勇,这封信最后一句惹恼了她。气得她一个未嫁女单枪匹马从翠州跑来,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三岁小儿比她强,中了我祖父的圈套……后来借着这西京的福泽,她阴差阳错地就成了我的祖母了。” 华清渡缓缓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我祖父,来西京也是头一次。” 没有青草、苍天、星斗,面前只有一片焦土,被吸血的虫子们盘剥地嶙峋瘦骨。破碎的城墙缝里时不时露出几颗住民百姓的脑袋,面黄肌瘦,眼神躲闪。 “这是祖父的福地,大概也是我的福地。” 华清渡遥望着仰京城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却又不免暗暗地想。 ……明日就可以见到他了。
第75章 连下 “娃娃,你可记住了,化骨环的攻击范围不是点,而是面,所到之处百草凋零。你的功夫轻巧,一定不能硬抗,不要等他出手。卓家内门功法修炼护体罩,很快就能调动起来,一旦笼罩全身,便是坚不可摧。你一旦稳住卓铭,就要立即出手,一击毙命……” “知道了老头,你就啰嗦。” 媚比丘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娇美的面孔上隐隐笼罩一层阴郁,但不过片刻,那抹厉害颜色便被藏进了重重假面之下,她冲渠月抛了个媚眼:“放心吧。” 灰白色的海青一摆,她转身进了内院。 不过片刻,这间小屋内又落满了翻毛革皮制的马靴。 “将军,重九营集结完毕!” “重九营从化吉街出,一个时辰之内夺下守军三武库!” “是!” “骁风骑集结完毕!” “第三队弓箭手居上,射杀城门守军,掩护骁风骑突袭守军卓尔哈及其部众。第四队小路骑兵自背后包抄,直取中阵!” “是!” “京北军列阵愈德门,接应主上军队;宣庆骑列重甲阵;北路三师去地窖推重炮,攻击城楼!“ “是!” “是!” “是!” 渠月高大的身躯稳稳站起,每落地一步,身上漆黑的重甲便响一声,他走到门口处,将两根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个响亮的马哨。 “悠——” 片刻,一匹乌黑的骏马不知从何处冲出,奔至身侧,稳稳停下,渠月利落上马。 他自夜色中策马奔驰,耳畔夜风如海,盔上的红缨却已经旧了。 一名守军将将如过厕,正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吹着口哨,回到自己岗上,周围静幽幽的,连个鸟都不叫一声。 他左摇右摆地走着,不经意间踢到个东西,抬起了脑袋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地面上洒着一大滩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幽幽暗色,他同伴的无头尸体倒在血泊之中,脑袋滚在他脚边,还冒着热气。 “敌袭!敌袭!敌袭!呃!” 一把漆黑的长枪不知何时从幽暗的巷子里刺出,一瞬间贯穿了他的喉咙。 仰京城的守军怎么也没想到,刚夺了岭南四城的风息人居然连一口气都不喘,连夜翻过乌云岭,奇袭西京十二州之中守军最多的中心城仰京。 城下的兵马黑压压一片,一直连到天边。兵甲是漆黑的、马匹是漆黑的、一如这晦暗的天色,只有他们的手中的刀剑枪弩,被火把照得雪亮。 当两方在云梯上交对,城头上的仰京守军不禁胆颤。眼前的风息军被铁甲拢住了面部,只露出一双双利钩一样的眼。 他们身上俱是尘土,重叠在铁质的黑甲之上,铠甲没有来得及清理,仍凝滞着一股血气。 那是旰京城墙上的硝烟味。 城内守军的首领卓尔哈被城内巷道里的西京骁风骑逮了个结实,两方展开了巷战。骁风骑鬼魅般穿行烧杀,好几下都差点劈在了他脖子上。卓尔哈狼狈不堪,拼着亲兵们用肉身相护,才杀出了一条血路,跌跌撞撞地登上城楼。 城头墙外,目之所及皆是火海,守军被从天而降的攻城火石轰成了焦炭,又被风息人的长刀砍成了碎块。仰京城守军虽众,但都是些卓和留守后方的中下等兵,如此攻势,又如何抵挡得住。 卓尔哈在城头击鼓,高叫着他的士兵抵抗,但这鼓点,竟被对面冲天的号角声压了下去,万余守军各自为战,居然没几个听令的。 “杀!!!” 卓尔哈回首,错愕地发现这杀声是从他身后传来的。大批大批的队伍从城内冲来,其中不乏穿着短打草鞋的平头老百姓,男人扛着锄头铁具,女人提着菜刀,奋不顾身地与城头的驻军砍杀在一起。 吃百姓骨肉刮地皮,连祖坟都能掀了,怎么可能不后院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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