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车辘辘,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到华清渡快要睡着了才到目的地。那些小煤球一样的小猫争先恐后地勾住蛮蛮的裙摆,笨拙可爱的样子引得一宫的婢子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 等猫儿回到华清渡怀里的时候,周围的侍女已然退下。 蛮蛮明白眼前这位中年商人有话要说,但她已经习惯了由旁人先开口,不求人的人是不必急于说话的。华清渡把猫儿关回笼子里,径直走到了蛮蛮面前,拿起了一个空茶杯。 蛮蛮惊讶地看着他,华清渡径自倒了一杯茶,与蛮蛮手里的茶杯碰了一下,杯壁清脆地一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尤其明显。 “娘娘说若再有相见之日,要一道欢歌饮酒。如今您有身子,我就以茶代酒了。” 他没有刻意伪装自己的嗓音,蛮蛮面上的惊讶转为惊喜,“你……你是!” “嘘,小声一点儿。”华清渡示意她噤声。 他乡遇故知也是平生一喜,蛮蛮忙低下声来,忙不迭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大家都好吧?秋儿,飘飘……还有大夫人他们,都还好吗?” 华清渡一笑:“都好都好。那一日阵前看不清你的情况,如今见你也安好便安心了,这些日子不见,居然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胎儿过了三个月,已经显怀,蛮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角慢慢松弛下来,长长叹了口气,道:“不值什么,生下来才叫本事。” 宫里的孩子不比草原上,有怀上的运气不一定有生下来的运气,有生下来的运气不一定有养得大的运气,有养得大的运气不一定有寿终正寝的运气。这一层一层,竟像是西天取经,要经九九八十一难。 更何况,卓贵妃早于她入府,一次侍寝便有了喜,此刻已届临盆。若是个女儿倒好,若是个皇子…… 嫡子非长子,未来的处境难免尴尬。 华清渡微微一笑,“皇帝现在春秋正盛,娘娘又圣眷优渥,现在只需要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我们日后慢慢谋划便是。” “慢慢谋划……”蛮蛮重复道,“你也想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 华清渡稍一沉吟:“难道你不愿意?” 蛮蛮皱眉,自从知道她有孕,格尔箸便送来了书信,言语间流露着弄权之意,她实在是不喜。 他以为自己肚子里的这一位是什么?大棋子生的小棋子吗? “恕我直言,”华清渡道,“瀚沙王这一点倒说得没错,你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已经是架在火上烤了。若是公主还好,若是个皇子……娘娘如果想要明哲保身,那皇帝万岁之后,论出身,论地位,就再无人能与卓贵妃之子比肩。” 他喝了一口茶水,幽幽道:“如若皇长子登基,会留一个嫡母所生,与他年岁相近,外祖父又是瀚沙王的弟弟吗?” 南风团队 蛮蛮稍稍坚持了一下,“正因外祖父是瀚沙王,他卓家也不敢轻举妄动。” “娘娘可以带着嫡子回到瀚沙吗?”华清渡镇定自若地道,“定然是不能的。既然不能,娘娘母子都要长久留在樊都。杀人的手段不必走明面儿,有时候不过一杯鸩酒,一块糕点。” 他拿起面前的点心,咬了一口:“只听说有千日做贼的,没听说有千日防贼的。人活着的时候,还有人为他说句话,即便是为名为利呢……死了就是死了,没什么人肯为死人说话的。” 蛮蛮明白他的意思,但一想起她父亲…… 那个凶狠至极的、仿佛一切都在他手掌之中的大王。 她总是有些怕他。 华清渡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有些话我从前不便说,如今娘娘已经离了瀚沙,天高皇帝远的,咱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瀚沙王究竟想要些什么?女儿做了皇后、太后,外孙做了太子、皇帝,难道他就可以满足了吗?” “你是说!”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蛮蛮不禁肩背生寒。是啊,如果要他的后代做皇帝,格尔箸如今已是“皇父”了,虽然明面上没人知道……那他如此费心谋划,究竟是为什么? 绝不是要自己的孙子做皇帝,绝不是! 要知道,格尔箸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 她不禁紧紧按住自己的肚子,届时,他又该如何对待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与皇后所生的孩子? 一个亲姐弟孕育的、血脉里流淌着罪恶和丑陋的孩子? 她的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那里紧绷、肿胀,却能感受到轻微的律动,“它”还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只混沌的肉球,但“它”又是会呼吸的,与她的呼吸频率一模一样。 这是一颗畸形的却可爱的果实。 蛮蛮抬头,看着面前那张陌生的脸、熟悉的人:“城主……请您帮我。” 华清渡从宫里出来后,就一直在院子逗鹦鹉,一直将鹦鹉喂到吃撑才停了下来。 措达拉换上了小撮的金黄色的胡须,依然是蜷曲的,一身青黑短打,看起来颇像个护院,他带了个人进来。 来人穿着普通,其貌不扬,向华清渡单膝跪地,行了个礼,然后揭开了自己最外层的一张面皮。 瞧面相是个青年男人,是许构。 华清渡挑挑眉,他又揭下来一层。 里面是个失了水的番薯。 “大少爷!”老头道。 华清渡满面微笑,请他到一边,“许叔,快请坐。” 若琼芥在场,一定能认出来,这是城主府的许管家,若华舜还在世,便能告诉你,这是江湖上有名的“千张面”许花容。 许花容今年好几十了,单论本相,自然和花容月貌没什么关系,但他使得一手好易容,年少的时候是个江湖游客,曾经受人雇佣,扮成则昭夫人的样子,去城主府偷东西。 他相貌模仿的十二分好,但还是被华舜一眼识破,两人对打了几招,许花容心服口服,两人握手言和,成了朋友。 后来他便留在城主府做了“许管家”。 当日华清渡与琼芥带了那追杀他的贼回城主府后,许花容便扮成了那贼的样子,悄悄地溜回了黑衣人中去,又在受疑遭害之前扮成了其中另一人的样子。 他跟随他们,一直到了宣国境内,竟然进了请英阁,后来又阴差阳错地跟了亓官逸。 中间不知多少奇遇,换了多少张皮子,但他一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华清渡将许花容带来的、复制的亓官逸的书信一一看过,稍稍皱眉:“懿王殿下的生母是什么身份?” 许花容道:“不过是行宫里的一个宫女。” “可是名门望族罹难之后罚没的女儿?” “那倒是没有听说,大概只是个寻常百姓。” 亓官逸因为“隐身”从未上过学塾,但写信的措辞颇为文雅……华清渡又道:“你说今日常有些陌生人士出入懿王府,却是些什么样的人?” 许花容思索片刻,答:“看起来是些江湖草莽,被七殿下藏在内室……对了,前些天,其中有个人一直盯着我,不知是何缘故。” “你可认得他?” “从未见过。” 华清渡掂了掂自己手上的面皮,“许叔,可曾有人看穿过你的易容?” 许花容眉心大动:“您是说!” “我不过随口一说。” “在被模仿者的亲眷面前或许会有破绽,但从未被不熟悉的人拆穿过,“许花容道,“少爷,我的皮相绝无破绽。” “您之前告诉过我,您的易容之术是在游历的时候意外获得的,对不对?” 许花容点头:“是。我二十六岁那年,在宣北商道的茶水铺子边遇见了一个老乞丐,他教了我几招,后来我自己琢磨……慢慢便有了驾驭‘千张面’的能力。” “您记人容貌,过目不忘,可还记得那老乞丐的相貌?” “记得!”许花容画工一流,随手取了一根树枝,便在地面上绘了一张脸。 这是一张很平淡的老人的脸,眼角处遍生皱纹,面颊窄瘦深陷,像很久没有吃过饭的样子。 华清渡道:“他的本相就是这样子吗?” 许花容犹豫了。 “许叔可有见过他的本相?” 许花容有破开皮相直描骨的本事,此刻却长叹了一口气。 “从未见过。” “那你看看这个人的骨相……”
第70章 为刀 琼芥假装“受妖女蛊惑,色令智昏”了近十日,实在是憋得辛苦,到了第十一日,终于接到了卓铭请见的讯息。 卓铭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男人,高鼻豹眼,人高马大。琼芥一进屋内,便拿腔作势地与他面对面坐下。 他松弛了下手臂,任媚比丘以一个小鸟依人的方式靠在他的胳膊上。 卓铭自大却警觉,一句话要兜好几个圈子。琼芥与他周旋不断的时候,媚比丘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躺在他大腿上。 他身体略微发僵,心里好别扭。 卓铭最后似乎笃信了他“一人吃两家饭”的诚意,但留了一手,不肯告诉他自己手里现有的内线到底是谁。 好在能琢磨出些隐藏的消息,这些消息与渠家老小手里的线索一对,合上了。 当晚,渠家的人迅速出动,如鹰隼猎鸽般捉来了正在写密信的秦素。 秦素最开始的时候还在狡辩,抵死不肯承认,说那些由密码写就的羊皮条子不过是些寻常的信件涂鸦。直到渠老将军抬出了先祖的遗训,直言秦家子孙兴盛,死了他一个还有的是人承继,他才慢慢开了口。 试问一个几姓家奴,能有多少忠诚? 他对卓铭也不是完全忠心的,不过是想浑水摸鱼地穿好几层皮子,无论将来是哪一方胜了都能得到好处。秦素被老将军一顿雷霆万钧的鞭子抽打,一边失禁一边招了个七七八八。 卓铭识人不明,牵了一头墙头草一样的头羊,于是牧人只需要拽一拽羊角,便能牵出这一长串披着白色皮袄的黑羊羔。 渠老将军雷厉风行,对内对外一样强硬,不惜壮士断腕。于是,藏在苹果里的害虫被一条条挑了出来,有价值的策反,没有的立刻绞杀。 这样才能结出一只完美无瑕的苹果。 琼芥与老将军一直谈到深夜。于是第二天,那些密信依然在投递着,用卓铭熟悉的字体和方式,从善缘庵慢慢流到领主府。 但他现在只能知道,别人想让他知道的。 琼芥带着媚比丘,火急火燎地来到了卓铭的住处,告诉他西京旧部已经逮住了几个叛徒的事情,他的神情看起来比卓铭这位“亲爹”还要捉急。 卓铭对他这样的行径也是颇感意外,还是急切地问道:“被清理掉的,是哪些人?” “古修、罗晨、马苏青……” 前两个是卓铭能叫得上名字但是并不重要的中等军士,后面的那几个,卓铭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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