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芥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华清渡的点火点得僵直了身子,像条被绑在砧板上鱼,只顾得上大叫一声:“诶,你!” 他脑子里像填了上百石火药,一下子全都炸了开来,被虔诚地包裹进瑶池阆苑,顿时周匝的一切都变作了虚无,意念神海之中,只剩下那双挑起的、如昆仑玉般的媚眼。 …… 舟车劳顿外加荒唐了一个晚上,琼芥难得没有起得来床做晨课,睡到天色大亮才慢慢挣开了眼,先抱着腻歪了一会儿,又撑起一只胳膊看躺在自己旁边的人。 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看不够,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有福气。 他一高兴,动了动腿,却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暗想道,就是有点太热情了,不知道节制……昨天夜里差点把自己那处亲得脱了一层皮。 过了片刻,华清渡也醒了,正对上他的目光,嘟囔了一句:“想什么呢……” 琼芥:“想你是不是患了狗瘟。” 华清渡“哼”了一声,声音沙沙地反击,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一出声,琼芥吓了一跳,华清渡这声音碎得和嘴里灌了十斤沙子的大公鸡一样,哑得不成样子,他再仔细一看,昨夜的事太过突然,他激动也是难免,可怜的华娇花被他折腾的着实不轻。 琼芥心疼得不得了,又是给吹又是抹药。华清渡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不用人赶就能上架,见状立刻演上了,眼泪汪汪地哄骗他给好几张空头的契约画了押。 至于该如何兑现,那都是后话了。 反正华少主因为“偶感风寒”,一连哑了好几日,再也不能“吐象牙”了,则蓝和沈矇大喜,都表示:十分清净。 而三日之后,几千风息军,终于到达了死人谷的谷口。
第56章 情深不寿 野心家对待他人的方式很简单:一只手。上翻是手掌,是“给”,是温言好语,笑着看着对面人予取予求,但心里将每一笔都上了帐。等到一日,记账记得到了时候,这只手便向下一动,再握,变成个要人命的拳头。 华清渡最近频繁地与别人玩“手心手背”,不管是向内还是向外。于是,外面一群死人谷住民,被糖豆哄被拳头揍收拾得服服帖帖;屋里的那位被他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狗屁个性,整得也是服服帖帖。 华清渡和沈矇他们一直在忙着,什么分水治水、筹备农事,琼芥一概不懂,索性跟着屈凤鸣将军,一头扎进了军队里,练新征来的新兵蛋子。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几个,全是沈矇从周围部族弄来的油子。 这些人都是死人谷里出来的彪悍土匪,应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混饭,抱着兵器往地上一瘫,不像是来当兵的,倒像是上窑子里找姐儿伺候的大爷。 屈凤鸣拉着琼芥的袖子,低声骂道:“这几个从前都是沙匪头子,整天教唆新兵们不听指挥,搅屎棍中的搅屎棍,老鼠屎里的老鼠屎。主上又不许杀,又不让放出去,哎,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琼芥笑了一笑,应承下来:“带他们到护卫那里吧,我管。” 于是昂首挺胸、口里叼着草的沙匪们大摇大摆地进到了护卫处,护卫们微笑着看着他们,由衷地摇了摇手里的白布。 半个时辰后,演武场响起了惨绝人寰的痛叫声。 琼芥刚走出去,护卫们就溜着墙壁闪了进来,往屋里一看,沙匪们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微张的嘴巴里甚至有半透明的魂魄缓缓飘出。 护卫蹲下,轻轻拍了拍沙匪的脸:“醒醒,喂?” 一个沙匪迷茫地睁开眼,虚弱地道:“这是哪啊?”阴曹地府吗? “你们是谁啊?”牛鬼蛇神吗? 方才那个小统领进来的时候,他还真没觉得怎么样,心想不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白脸吗?老子一拳能揍他十个,不想他一出手…… 他还没能近那小统领的身,就感觉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冲进了肚子,那暗劲儿横冲直撞,像条大泥鳅在他五脏六腑剧烈地扭动,差点没疼得他死过去,弄得他直叫老子娘! “咳咳咳……什么阴招……”沙匪只觉得自己身上无一处不痛,偏偏半分伤口都没有,就连回自己部族挑拨离间,都没有证据。 护卫们脸色沉了下来:“阴招?我们费大人连毕流芳都杀得,对付你还用使阴招?” 沙匪吃惊:“你们说,毕流芳是他杀的……” 护卫们对视一眼,添油加醋道:“那是啊,我和你讲,费大人一刀就砍了壁虎的脑袋……你再胡闹小心大人生吃了你的心肝……” 华清渡既然要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就需得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一旁屋内白白净净的“吃人魔”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被编排成了个什么样子,此刻正脱了外褂,在换衣裳。 里衣落下,雪白的皮肤上像红梅一样点了星点吻痕,从胸膛开始,一直延伸下去松垮的腰带下,胯骨位置还隐约露出了半个牙印子。 从衣服里探出弯弯一角……像小月牙。 琼芥匆匆看了一眼,不自觉面热耳红,脑内慢慢映出昨晚床幔之中的情景…… 那人一头乌黑的长发落了满床,在他手心落下一吻,说“喜欢”。 琼芥感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弯下腰,穿好靴子,伴随着“咔哒”的六声金属声。死人谷风沙极大,骑马一时辰沙子就要灌满一鞋子,因而其中住民,都会在膝盖、小腿、脚踝几处,扣上收拢加固的机关扣。 他如此衣着,自然是要出门了。 他要去哪里? 天苍苍,地皇皇,足下千里路,终要返故乡。 七年时间物是人非。 村落、牛羊、永远不停歇的铁匠铺、穿着短打腰间佩刀的男人女人……他们全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留有烧焦痕迹的土地,与倒坍的石屋。 他心里想着费竹的话,循着土路,最后找了一座鼓起来的人为山包,“琼家庄”的界石,被当作墓碑立在土山之前。 琼芥靠着界石,闭上眼,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他是一个奇怪的孤魂,此刻正在墓碑上吸取活气。 没人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隐隐听到身边有倒酒的声音,睁开眼睛,一只装满了的酒碗已经被送到了他的面前,递酒的人劝道:“来。” 琼芥满饮此碗,酒水又凉又烈,直冲喉咙,其中一些顺着他的嘴角滴落了下来,被抬手擦掉。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要么终生不入死人谷,彻底忘了过去。只要再踏进了这里,就一定要回家看一看。” 琼芥点了点头:“记得。” “但你第一次回死人谷的时候,没有来。为什么?” 琼芥说:“因为没有勇气。” “现在有了?” “现在有了。”他笑了 那人也笑了,“也是,那颗混沌神丹困不住你,现在糊涂劲儿过了。荆儿啊……你长大了。” 孩子年纪小,不懂世上事的时候,做父母的总怕他们受到伤害,有些保护甚至是过度的。 但等他们长大,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的时候,会自己挣破这些束缚。 就像雏鸟出巢。 琼芥侧了侧头,“老爹……呵,衣服不错。” 费竹穿回了他从前的那张皮,胡子拉碴地坐在那里,身上的衣服不仅破了洞,还皱皱巴巴,倒像是“束湿成棍”之后又展开了来,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儿。 费竹“哈哈”一下,提着衣领闻了自己一把:“刚从死人身上扒的。” 那可真是不错。 两个人一时无话,只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谢谢。”琼芥突然说。 太多要感谢的事了……将他的家人下葬要谢,养他长大要谢,与格尔箸做交易放他们出关也要谢。 费竹摆手道:“不谢不谢,谁叫你是我儿子呢。”他捏住琼芥的脸颊,像揉面团一样胡扭,大笑了好几声,“哈哈,不愧是你爹的崽儿,长得有模有样的哈!” 琼芥被他扯得脸疼,转着脑袋闪躲,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后这脸上不算丰满的两团肉还是被费竹牢牢得抓在了手里。再解脱的时候,脸上已经又是红手印儿又是灰,琼芥郁闷地揉着自己的脸,问他:“你怎么从格尔箸那里出来的?” 费竹笑道:“这天底下的地方,只要是你爹想进的,就没有进不来的,只要是你爹想出的,就没有出不去的。” 琼芥说:“我以为格尔箸看你看得很紧,毕竟……” 他把之前自己用费竹的消息和格尔箸做交易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 而且在阵前……眼珠子都快黏他身上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在意的样子。 费竹又是大笑不止:“我明白了,你认为他对我有情,可能是有一点点……但你不了解格尔箸,不懂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酒葫芦里还剩了个底巴,他抄了个底儿,又最后倒了两碗酒,然后轻轻眯起眼睛。他的眼珠很漂亮,但是因为枯树皮一样的皮肤,只能叫人想到“矍铄”两个字,虽然仍然透亮、智慧,但是已然垂暮,费竹缓缓道:“他是个很会说爱,很会说想念的人,却也是个最薄情的人。他擅长将一份的温情演成十分,演着演着,连他自己也信了。没有人进过他的心,所以当他稍稍在意谁的时候,他自己就会误认为这就是深情。” 费竹满饮此杯:“这世上有人以十分的爱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也有人用一分的爱爱着唯一一个人,在他自己看来,这一分已是破例,但在旁人眼里……” 他冷笑一声:“一文不值。” 这些话琼芥从前是不明白的,但这些日子有些感悟,竟能听得出他言语下的惆怅之意。 当年一刀一剑,何等驰骋肆意,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真的这么想?” 如果费竹真觉得格尔箸一文不值,又为何要像吃饭一般大把大把地吃那断情绝爱的丹药? 费竹却再没有说话,琼芥叹了口气:“我只是怕您要站到我对面去。” 果然是做不到的吧?仗刃无心。无论如何伤情,凡人心终究是凡人心,怎能就此忘却,再无顾忌? 若情爱二字真的药石能医,天下又何来这么多不死不休的怨侣。 明明知道他是个垃圾,但就是放不下,就是忘不掉。 琼芥默默地转向费竹,用一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要说不说十分讨打的眼神看着费竹,一直盯到费竹手脚出汗,头皮发麻,还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的脸皮是不是掉了。 “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 “……”琼芥:“情深不寿。” 费竹:“……” 费竹:“看见那边的那个山了吗?就是像老王八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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