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多想,只让段慕谦注意些,平安回来就好。 段慕谦也摸不透倚南庄的想法,他本是打算在商言商的,可又发现并非这么简单,还是得弯弯绕绕讲情义。他们的商路,出谷后去往江城的路被堵了,还有一条涌入洞庭的湘水也不让走了。 倚南庄盘踞的就是湘水一带,湘水入洞庭这处由朝廷管辖,但是洞庭偏南,又实在浩大,在前朝还是蛮荒流放地带,江湖势力在此盘踞。于是实际上管着这片的是倚南庄,倚南庄在洞庭南部,卡着湘水入洞庭的口子。 倚南庄卡住湘水,但是入洞庭的河流实在太多。飘渺谷去洞庭的,走的是澧水,这处口子是安水寨管着的。来往船只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于是江湖上来往通商的,有的卖个面子,有的给些金银,都给通了。 偏偏,安水寨说飘渺谷的货不应该入洞庭往北。飘渺谷地靠湘西一带,旁边是河流入洞庭,北边是蓄水湖泊,却是上游。安水寨说他们近来发展起来,来往船只实在太多。让飘渺谷的货直接往北入湖泊,再入长江更为迅速。 段慕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吃水长大的安水寨,怎么可能不知道湖泊是上游地带,地势高于飘渺谷,飘渺谷的溪水就是从那儿来的。怎么顺着这儿上去?在商言商,无非是图些金银。 段慕谦难得俗气一回,却还是放不下架子,金银钱财全都带来了,整个人笑意盈盈的,看上去不像个好惹的人。仿佛有求于人的不是他,而是安水寨。 安水寨来的人是他们二当家,一把宝刀挎在腰间,腿一翘,一条腿打横搁在另一条腿的大腿上。 他笑了笑,不知道是该欣喜飘渺谷重视他们,将少谷主派来和他们谈判;还是要生气,派的是这位不怎么出过谷的,对江湖上事情不熟悉的少谷主。 “少谷主给我们让利,我们当然高兴。可这江湖,讲的是义气。这两个字,少谷主应该比我清楚吧?” 段慕谦有些头疼,又要聊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传言江湖上的人都是直爽性子,但是比起这些弯弯绕绕的,可不比朝廷中人少。 “安水寨广交天下好友,自然是值得一个‘义气’。飘渺谷不参与江湖纷争,但也不曾与人结仇,交过几个朋友,出手相助过几次,也算得上是有义气吧。”段慕谦笑了笑,喝了些茶水,轻飘飘地继续说,“安水寨朋友众,和飘渺谷相识相交几年,怎么到这儿,难道要不讲义气么?” 段慕谦将桌子上的金元宝推过去:“我不让朋友吃亏,朋友又何必不对我讲义气呢?” “义气”两个字,被他作了好大一篇文章,让二当家也不禁咋舌。换作以往,他和之前飘渺谷来人,讨论的都是几分利的问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非为了几分钱卖人情甚至是卖个命。他今日不谈利益,谈起了义气,没想到这位少谷主比他更会谈。 “这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我们朋友众,不想缺了你们一个。可朋友间也有轻重,衡山虽远,却是情重。” 澧水虽近,却是薄情。 二当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段慕谦理应再退一步,不叫人为难才是。可是转念一想,他们和倚南庄如今关系恶化,问题亟待解决。可这样牵扯旁人进来站队,又是什么意思? 他面上依然带着笑,却是不达眼底。 “我们和倚南庄之间,有些小误会。日后解决了,大家还是一家人。” 所以,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们难堪吧?我们和倚南庄之间的问题在将来会解决的,那么你将来也得和我们达成合作的,没必要现在多此一举了吧? 二当家也跟着笑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陆淼虽轻,却是倚南庄大小姐。” 她陆淼虽然微不足道,但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倚南庄碍于面子,又岂会轻易和解? 段慕谦知道,得先解决倚南庄的事情了。今日谈判不会成了,耗下去没有意义。 “段某知道了。如今夏日来到,再厚的冰,也得化了。” ——冰释前嫌。 段慕谦约了陆季,这位即将掌权倚南庄的少庄主,如今全权负责倚南庄的大小事务了。 陆季此时风光无限,穿着一身蓝衣,用的是上好的料子,上边金丝银线,绣着大朵的花,阔气但不俗气,在阳光下折射着光。下摆还有暗纹,和衣裳同色凸起的鱼的轮廓,若隐若现。 他手持折扇,展开是一幅山水画,下边印着红章,仔细一瞧是大家佳作,出自当朝有名画家之手。 陆季轻摇折扇,对段慕谦笑道:“好久不见段兄,上次见面,还是谈论退婚的事情。” 段慕谦端着茶,用盖子撇了撇盏檐,缓缓道:“何欢和令妹的事,是现下最紧要的事。可你也清楚,何欢刚回来不久,受了伤,身体不太好,还失忆了……得给他点时间。” 陆季冷笑一声:“是吗。段慕谦,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们只跟李何欢算账吧?” 他向来是不会装的,表面上看上去是个谦谦君子,可实际上却易怒、着急,喜欢动手,威胁他人。 段慕谦不动声色,放下茶盏,继续说:“何欢在江城,受过一次伤。此事,李何欢也想跟你算算账呢。” “……他不是失忆了?”陆季眯起眼睛。 “是呀。可这是失忆后的事情呀。”段慕谦笑了笑,“他什么时候失忆的,你不清楚?” 陆季当然不清楚,可是他在江城遇到李何欢的时候,那时李何欢的确是失忆了的。 “那次他也伤了我。我只是护妹心切,想带他回来。” “在邓家口镇时,何欢也受伤了。可你知道,动他的人是谁么?是你妹妹。”段慕谦神色自若,不顾陆季变了脸色,继续说,“去年腊月,李何欢在洞庭失踪,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逃婚,实际上是被你妹妹的人追杀,受伤失忆。你妹妹不想嫁我们何欢,还要杀了她。这要是细细算账,可要算到何年何月?” 段慕谦打算今日把倚南庄的事情全部解决了。 “何欢现在不能来同你们说些什么。所以这一桩桩的事情我替他记着,替他来说。本是想着过段时间来说,可是商路突然被堵,我来此,想两件事都跟你挑明了说。飘渺谷同倚南庄交情虽不深,却想着要结百年之好。可是好像令妹并不是真心嫁与我们何欢,将他害惨了去。如今强词夺理,还要破坏我们两方交谊吗?” “若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是我们的不对。”陆季冷着脸说,“是我妹妹不懂事,还乱了两方交谊。” 他当然知道陆淼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却不知道她做得这样决绝,要去杀李何欢。如今他们借着悔婚的事情发难飘渺谷,倒显得不合适了。 “此事,我想就此作罢。婚事就当不存在过。” 段慕谦知道,陆季这是想全身而退了。一旦要继续聊婚事,聊陆淼的所作所为,聊李何欢这一路上的事情。那么江城那次陆季伤了李何欢的事情,是逃不过的。 陆季不想被发难。 段慕谦笑了笑,为难道:“家父让我来此,是为了解决我们的货从澧水入洞庭一事。至于何欢的事情,我只是顺道和少庄主聊聊,并无他想呀。” 陆季顿时哑口无言,想要动怒却不敢下手,他只能讪笑:“是是是。少谷主还有此等要事要解决,的确不是谈论这些琐事的时候。” 段慕谦扫了他一眼:“托少庄主的福,等这件要事解决了,我再带何欢来,解决你的要事。” 陆季微微一笑,他没想到,段慕谦是个难搞的主,一两句话就把他给打发了。也让他不得不退让。 筹码在对方手里,他只能被迫等着。 事情解决一桩,段慕谦只觉得心累。和人谈判,利益啊义气啊借口啊筹码啊,全部都在话语里,被人翻来覆去谈了个遍。他好像是那个会说巧话的,可是这样的博弈场,他也有些受不来。 他往北走,一路快马加鞭,快要到江城的时候,遇见了裴焕生。裴焕生依旧还跟那位夜桥的祝升在一起。不过他们看上去挺伤心的,偷偷跟裴焕生打听了才知道,夜桥第六席春桥死了。 这是条足以震撼江湖的消息,夜桥的春桥,居然被人杀死了。 祝升给她收尸,接下来要替她去报仇。 江湖就是这样的杀戮场,打打杀杀的,总是会被牵连着。血的口子一旦被撕开,就只剩下无尽的屠杀。 段慕谦并非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却也忍不住打探:“你呢?打算怎么办?” 裴焕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还能怎么办?” “你继续和他呆在一起,有一天要是死了,谁能来给你收尸呢?” “你不能来吗?”裴焕生打趣道,“还有李萱儿、李何欢……总有人会来给我收尸的。” “你娘会来的。” “那还是别劳烦她老人家了。”裴焕生耸耸肩。 “你知道的,当了杀手,就没办法全身而退。自己不杀人了,也会有人来杀他。你跟着他在一起,跟刀尖上舔血没什么差。” “但我可以全身而退,不是么?” “你又怎么能确定,他不是难缠的主?” “我每次都全身而退了,这次也一样。” 裴焕生多情但不深情,他才不会不要命。 段慕谦知道他有分寸,也不想再聊这些。 裴焕生也不想聊这些了,他嘴巴上是说自己会全身而退,但是对于祝升……他有时候实在没辙。 他不禁问:“李何欢呢?他能全身而退吗?我看那个瞎子大侠,不像是好招惹的主。” “啊?”段慕谦觉得莫名其妙,这关李何欢什么事情?而且这莫名的攀比心是从何而来的? “妙法宗的陈闻初,廖文帆的弟子。李何欢这次……嗯,”裴焕生忍不住笑道,“怕是难全身而退了。” “这话你还是留着跟他去说吧。”段慕谦只觉得头疼,如果李萱儿在这里,定然要开骂了,骂这李何欢眼瞎,骂陈闻初难缠,骂裴焕生没心。 两人又聊了些近来发生的事情,裴焕生祝他一切顺利,段慕谦让他早些回谷看看。两个人断断续续聊了大半个夜,将要入睡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段慕谦怎么也忘不掉,他和裴焕生一起出屋时,祝升看他的眼神。一个杀手,杀心重是应该的事情,但是这么重的,用眼神就要把他给凌迟的,段慕谦还是第一次见。 他拉着裴焕生,调侃道:“你的这位,杀心有些重哦。” 裴焕生轻飘飘瞧了远处的祝升一眼,谈笑道:“他年纪小,不懂事,看谁都觉得我天下第一,别管他。” “年纪小,是多小?” “十九。” “……你可真是个人。”
第60章 六十·青出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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