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灵堂上,武垣不好太不庄重,没去按崔芄的腰,揉崔芄的头,只似笑非笑:我只说他们关系看起来不太好,没说没有感情。 “我在外面读书,书院规矩严,不怎么能归家,即便归家,也是暮夜回,晨早走,很少能看到他,现在想想,好像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柳安宁看崔芄,声音很轻,很静:“听说先生有一手绝活,能将遗容修补的栩栩如生。” 原来如此。 崔芄看清楚了少年郎眼里的期待,愿意说这么多话,愿意尽自己所能表达出善意,原来是想要这个,很想很想。 柳安宁说完,不等崔芄回答,又别开了眼:“他虽然不在意,我也不怎么在意,但总不能让外人说我不孝。” “你希望我做的,应该不只是修补遗容?”崔芄掀开覆在逝世上的白布,“是否还想知道,他去世前都去过哪里,经历了什么?” “可以么?”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过急切,以至于拔高,柳安宁克制住:“如果可以的话。” 崔芄看着少年:“你可曾想过为他寻仇?” 柳安宁垂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死的时候,也没想过我。” 崔芄看着躺在板子上的逝者,身上还行,四肢躯干未见伤处,也没血迹,就是衣服看起来脏了点,皱巴巴的,脸就不行了,血肉模糊,头骨凹陷,一边眼珠尽毁,鼻唇也皮肉外翻,看起来就像是用石头砸过,或者不小心用脸,狠狠摔向了一个个头不小的,坚硬的石头。 怪不得要找他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家就这么大,里里外外都被翻过了,若当时没找到什么东西,现在肯定也得不到,”柳安宁视线有些冷漠,“这就是个傻子,被别人算计的死死的,身上什么都没有,我日日被他防着,想知道都有什么事发生都不可能,更别说重要的证据。” “没事,我接活不用特殊交易,只需要予正常报酬即可,”崔芄已经开始整理箱子,“你应该知道我的价格?” 这个没问题,柳安宁立刻道:“白封已准备好。” “如此,我便开始了。” 崔芄准备好工具,先看逝者衣服,因为稍后,这是最先被换掉的。 “他的衣服虽然看起来干透了,但有些硬,且是部分位置,尤其身前,额前的碎发也是,有些打缕,乱中有顺,看起来就像是被冰冻过,现在干了……” “还有鞋底的痕迹,你们看,长安冬日朔冷,地上不会有草,这层极淡的深绿,似乎只有河边才有。” 看样子死者去过河边,且面朝下在冰面上待了一段时间,然后被移走了? 那他的脸是在哪里伤的,河面么?面朝下摔在了石头上?可这样的外力似乎不太够…… “会不会是喝醉了,脚滑,从略高的高处摔向冻实在了的河面?”崔芄从死者口鼻间闻到了酒味。 柳安宁却摇头:“他好酒,却从不会醉。” “我要为死者去衣,濯洗了。” 崔芄摸向死者衣服,很快发现了一个硬物,藏夹在腰带间:“这是什么?” 他拿出来,对着烛光翻看。 “玉骨哨,”武垣一眼就认了出来,“时下长安城少年郎里流行追捧的小玩意,可逗鸟可吹曲,本身没什么实用性,要求却不低,得是上好的和田玉,细腻油润无裂无纹,得有大师的雕工,精致活泼栩栩如生,小小一个哨子,却价格极高,寻常人买不起。” 少年郎里流行的小玩意? 崔芄立刻看向柳安宁,柳安宁已然怔住,表情无法再保持冷漠,眼圈全红了。 柳印买的东西,过于昂贵,且不是他的喜好或消费范围,还能是给谁的? 崔芄:“这是个礼物?” 柳安宁双手接过那个小玉哨,声音有些颤抖:“三日前,是我的生辰。” 所以这是生辰礼,还没来的及送出去。 柳安宁:“我以为他玩的不着家,把亲儿子都忘了,那日在饭厅等了他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没回来……我便也负气离开,没回来问一句。” 当时以为不过是寻常日子里的不见而已,没想到再见,已是天人两隔。 “柳印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并不是河边,而是一处暗巷,当时身上酒味很大,有人闻出来,是梨春醉,”武垣眸底闪过思索,“他当日在替冯炎顶班,做完事要去拿送给儿子的生辰礼物,又要去买这梨春醉,两边方向完全不同,他先去做的什么?” “应该是先去取的生辰礼物。” 崔芄指了指柳印鞋底:“众所周知,平康坊开启晚间营业前,会挥洒粉花金粉,他鞋底有新鲜痕迹,一定死于夜间,这个玉哨子不管是从哪家店买的,珠宝行的营业时间可和平康坊不一样,他若很晚去取,一定取不到,遂他应该是先去取的玉哨。” 武垣:“可他若取完玉哨就回家,不应该去饮梨春醉,我先前说过,他熟知长安城所有好酒都在哪里,平康坊也有,梨春醉的方位不对,他完全可以有更顺便的选择。” 崔芄:“突然很想饮梨春醉?” “阿爷好酒,对饮哪种并不执着,只要是好酒他都爱,”柳安宁道,“很少有突然想饮某一种特定种类的时候。” 崔芄眸底明亮:“所以,是同人有约。”
第79章 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崔芄的猜测, 和目前武垣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线索一对比,很快可以推测出可信过程。 死者柳印当日替好友冯炎代班,并没有干到最后一刻才走, 而是提前溜了, 先去给儿子取先前定好的生辰礼物, 非常珍惜的放到身上收好,然后去了卖梨醉春的酒肆。 他并不是冲着梨醉春去的,也不是专门绕的远路,去买梨醉春,恰恰是因为顺路—— 他同人有约。 卖玉哨子的珍宝阁才不顺路, 如果不是儿子的生辰礼物太重要, 又不得不立刻去取, 恐怕他那天都不会去。 “柳印并没有在小酒馆喝酒, 我的人查过了, 七日前那个晚上,他并没有在任何一个酒肆停留,只是沽了壶酒带走——” 武垣思忖着刚刚拿到的线索:“现在来看,他饮的酒其实也不多, 那一壶,大半很多洒在了身上?” 没在酒肆坐等,边走边喝, 肯定不至于饮醉,且他与人约的地点,并不在酒肆。 崔芄:“这个时候,他应该并不知道危险会来临。” “这个时候……什么意思?”柳安宁声音有点涩, “后来他知道了?” 武垣思索:“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大约是这个时候, ”崔芄指着玉哨子, 那里有一枚很清晰的指纹印,残留着一点点金粉,定然是柳印摸过,且摸得很仔细,“他紧张了,担心会不会有机会把礼物送出去。” 柳安宁眼瞳颤动:“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呼救?” “你有没有想过,”崔芄看着柳安宁,“他其实并不是没心眼,太老实,其实知道自己在一些事上被诓骗,可他仍然顶在那里,没想过后退一步,是在保护着谁。” 他已经身在泥潭,被命运裹挟,逃脱不了,但他愿意用最大的努力保护一个人,让这个人远离在危险之外。 这一次,房间安静了很久。 柳安宁看着板子上的逝者,血肉模糊的脸其实不太好看,甚至有些恐怖,可他一点都不怕,对别人来说,那是死人,是晦气的,不吉利的存在,可之于他—— 那是他阿爷,从小到大最亲最近的人。 “他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父亲,不管是事情还是关心,嘴上从来都不说,还总是嫌弃我,压着我的脾气,数落我的缺点,好像我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可又会偷偷对我好,我病了,他日夜不合眼的照顾,我被欺负了,他会找回去,我有很想要很想要的东西……就像这次一样,他一定会知道,会买给我。” 柳安宁握紧了手中的小玉哨:“真的很讨厌,总是让人不爽,又让人恨不起来。” 这个做人父亲的没个父亲模样,活的窝囊又憋屈,有太多太多缺点,可世上好像什么人都可以讨厌他,唯独他不可以。 阿爷对他这个儿子,已经倾其所有,付出了所有他能付出的东西。 “可惜……我之前不懂。” 到底是少年郎,外表表现的再不上心,也掩不住内心的巨大悲伤,眼泪到这一刻已经止不住,潸潸而落。 崔芄示意武垣帮忙,拉了道屏风过来,隔开少年视线,不让他看到接下来的面部修复过程。 这对家属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安静,很久很久。 少年郎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等待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崔芄要专心致志工作,死者面部的损毁算是严重,不管清理伤痕还是再造填充,也都需要时间,至于武垣…… 他出去了一趟,看手下送来的最新线索。 尸体一经发现,他就迅速安排了底下人的各个方向调查,自己则迅速找到柳安宁,再接崔芄过来,很多事情没办法亲力亲为…… 柳印的生平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的确不算有什么大本事的人,落魄书生,发妻早逝,又带着个儿子,误入平康坊,沾了这边生意上的账,就很难走出去,这么多年看似窝囊听话,受了不少欺负,但能在品仙阁这种地方一直干下来,买有房产,存有积蓄,还能把儿子送去外面读书,已然是本事。 这人倒也不是不善言辞,不懂识人眼色,太过刚硬持正之人,在这平康坊也混不下去,他在别人面前也算八面玲珑,唯独对儿子非常内敛,太多东西不敢说,太多事不敢做。 很明显,他最害怕的事,就是儿子和他一样卷入泥潭,一辈子脱不了身。 他的确是被人约出去的,能这么不设防,约他的人必定是熟人,除了那个冯炎,几乎没有其他人选,可有关冯炎的东西,时间有限,现在查到的着实不多,最重要的一点,今天肯定是没法问话的,他昨晚铜人喝了一夜大酒,一直喝到今天上午辰时,中午回家睡觉,到暮鼓时还没醒,有内卫过去看了,现在仍然没醒,根本问不到话。 不知过去多久,白烛爆了个灯花,屏风后崔芄的动作慢了下来,几息之后,他推开屏风:“可以过来看看了。” 柳安宁走到了板子前。 逝者遗体收拾的很干净,换了身衣服,手脚都被仔细清洗过,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齐,脸上的伤口被缝好,鼻骨眉骨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垫起来,和谐了很多,血迹全被擦干净,淤青部分似乎也用不同颜色的粉质叠加,调成了正常人的面色…… 非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狰狞,还很安详。 就像睡着了一样。 “阿爷……” 柳安宁颤抖的指尖划过男人的脸,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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