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福大命大,天生的。也许是这双眼睛,”戎策揉了揉鼻梁穴位,“花妖的花粉对我没用,丧气鬼的挑衅对我免疫,就连食梦貘都没办法催眠我,失眠的时候不知多痛苦。” 白树生前倾身子:“你一向如此,但是监察大人呢?他可没有阴阳眼,但是青丘九尾狐的妖术同样不起作用。阿策,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啊?” 戎策捏捏下巴,说道:“好人。” 民间忽然开始流传一首戏曲。 “雨中缘”讲述皇帝在雨中邂逅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见倾心,一夜欢愉。随后皇帝北去再无踪迹,大小姐诞下皇子却颠破流离。直到十年后,当地狐狸精作乱,皇帝派人捉拿妖怪的时候发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将其带回,此后母子二人余生再未见面。 这出戏几乎是整个案子的情景再现。戏班子只说是买来的戏本,编剧人名叫“凌烟楼”,此人对这个案件了如指掌,却又好似道听途说。 因为有几处明显的出入。 比如戏中说沈景文被青丘族长接走执行家法,显然是对青丘狐的历史毫无了解,不似是捉妖人。但细节也具体得可怕,这人竟然写,皇帝派来接走私生子的,是微服出巡的皇子。 伏灵司中知道戎策身份的人,都是信得过的,而且文笔烂得私塾先生都不乐意教,绝不可能写什么破剧本。也许只是想博人眼球,歪打正着,戎策这样想。但是其他的情节和真实几乎一模一样,定会有人信这一段,然后刨根问底。 哪个皇子有闲心微服出巡呢? 当然是岳王殿下了啊。 话说回来,这戏本写的是帝王情史,光这一点就要被官府通缉。只不过佐陵卫踏进戏班的门时,却发现昨日还人满为患的戏园子,今日只剩下空荡荡的戏台,连破锣都找不到一只。 孟兆宁急得三天没睡觉,总算是把传唱“雨中缘”的势头压住,该抓的都抓了,该杀的也都杀了。但是人总会学聪明,改编的版本流传大街小巷,三岁儿童都会背唱。孟兆宁预感,“凌烟楼”是一个可怕组织。
第86章 是谁杀了谁 青沙道郁郁葱葱的深山之中,遍布数十种罕见树木,有的直入云霄,有的却只到腰际。地上长满青苔和各式各样的花草,争先恐后挤满肥沃的土壤,初春便是一片姹紫嫣红。 戎策站在一座高山的山腰,面前是巨大的天然溶洞,溪流的声音清脆带着回响,还有几束昏暗的光芒,也许山洞之中有能望见天空的洞口,又或许,这是一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密道。 沈景文挠了挠耳后刚刚落下的伏灵咒枷,伤口尚未结痂又被他抠破,娇生惯养的三少爷疼得咧咧嘴。等疼痛劲儿过去,他才指向洞口,慢悠悠说道:“就是这里。” “十五岁的少年,跑到这种地方游玩,真是闲情雅致。”戎策嘟囔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被沈景文听见,但后者并未搭理,拿了火把径直向里走去。 行了一段时间,头顶空洞越来越多,阳光也愈发充足,沈景文将火把放到墙壁的裂缝上,说道:“我走进去大约半个时辰,忽然感觉地动山摇,碎石从四面八方砸来,随即向外跑,然后被砸晕在此处。大约过了半日,有人将我晃醒,自称是伏灵司的监察廖向生。” 白树生走近沈景文所说的地方,俯身下去摸索片刻,在一块落石之下捡起一个已经干涸,且因为岁月而开裂的破旧水囊,还有模糊的花纹。杨幼清一眼望去,说道:“镇邪祟符。廖向生这人,的确喜欢未雨绸缪。” “是我师父的,”白树生抹掉上面的灰尘,右下角绣了一个小小的“生”字,“师娘是岳州人,岳绣做的好,现在逢年过节还会送香囊、腰带。” 沈景文耸耸肩膀,继续往前走:“只不过当时洞口被堵住,我们必须另寻出路。” 戎策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溶洞,殷勤地将油纸包裹住的蜜饯递给杨幼清,后者推开,郑重其事说道:“阿策,我不是行将就木、病卧床塌的老人。我若是想动手,你只能趴在地上哭。” “我知道,我尊敬师父还不行?”戎策嘟囔一声想把蜜饯收回来,却被杨幼清抓住了手腕,整个油纸包夺了过去。 戎策忍不住嗤笑,杨幼清瞪他一眼,又看向白树生。平日里笑得肆意的剑客,现如今一言不发,眉头不展,抱着剑的双臂紧紧抱住廖向生遗留的水囊。而自出发就不曾说过几次话的廷争一直走在他的左侧,偶尔轻言两句,距离过远听不真切,但戎策猜,应该是安慰的话语。 沈景文停下脚步,他面前是一束从天而降的日光,正午的阳光洒在溶洞内的藤蔓和野花之上,还能见到飘忽空中的水汽和灰尘。那一束光的后面,是凌乱的巨石。 “其实事发之后,我要求父亲清理洞口,想要找到廖监察的遗骸妥善安葬,但是,你们也看见了,他被压在这些乱石之中,我们动用了不下百人,依然无法搬开任何一块。” 白树生走过那束光,隐入黑暗。他将手放到冰凉的岩石之上,似是自言自语:“我师父不是心甘情愿舍己为人的人。” “是不凑巧,当时已经不断有石块掉落,仅留下一个狭小的洞口可以穿行,”沈景文指了指右下角,隐约能看出洞口的形状,“我年纪小,骨架小,便先行穿了过去,他钻到一半,忽然被另一块石头压住了肩膀。自知已无生路,他将身上剩下的水和食物全部给了我,连带着几张纸符——这些帮助我逃出生天。” 白树生想要说话却忽然哑然,只能紧蹙眉头。记忆太过遥远,廖向生教习他不过三年,此后仅留下十二套剑谱。十三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白树生早便忘了师父的声音和容貌,只记得他凶狠、决绝,斩草除根。 但是廖向生是第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对于流亡接头的少年人来说,廖向生给了他一个栖息地,给了他一个避风港。 白树生记得他师父曾提及青沙道有魔族后裔流窜,但无人肯听从他的意见,他便一意孤行独自来到青沙道。廖向生临走前说,回来要考他罗山派剑法,若是全记住了,便教他流霞派。 其实,他在捡到白树生的第一个月里,已经将全部十二套名剑谱写下来、画下来。 廖向生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仅是捉妖伏魔的生计本身就危险,而且他行事凌厉,人鬼妖魔想要他性命的不在少数。 白树生忽然开口:“他很极端。” 廷争轻轻将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道:“我们可以试着将巨石底部凿开,也许能——” “不用,我带一捧土回去交给师娘。” “需要,”杨幼清出声干脆利落,一边上前一边吩咐戎策,“抓住他。” 戎策瞥了一眼师父手指的方向,道了声“明白”,随后冲到沈景文身边,在他恍惚之际反抓住他双手,用麻绳缠紧了拴在山洞内健壮的荆棘之上。沈景文细胳膊细腿,又十分怕疼,自然不敢挣扎,伸长了脖子问道:“你们要杀人灭口?” 杨幼清已经走到凌乱的巨石堆之前,伸手拨开底部散落的碎石,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空隙。他俯身挽了袖子伸手进去,摩挲片刻拽住来似是褐色的木棍。随即他站到光束之下,张开手掌将那物件展示给众人。 戎策瞪大了眼睛,试探着问道:“骨,骨头?” “人骨,”廷争的嘴角不自然地抖动,“成年人的指骨。此地潮湿又有昆虫野兽,十年时间足够将尸体变为白骨。这个断口的形状,好似是被砸断了。” 杨幼清微微点头,拇指摩挲不规则的断裂处,说道:“女人的指骨。” 白树生脑子转了两圈没转过来,张了张嘴:“啊?” “笨蛋,”戎策想要拍他脑门,但被杨幼清一道目光逼迫收回了手,“死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廖监察。显然,沈三少爷没说实话。” 戎策话音未落,白树生已经冲到沈景文身前,一把抓住他前额的头发,逼迫他仰头看向自己。沈景文一瞬间大脑空白,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发疯的野兽,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等他恍神片刻,才再度开口,声音已不如先前镇定:“也许他带了手下,你们伏灵司,不是有暗桩?” “伏灵司青沙道和森州的暗桩八年由我设立,”杨幼清观察着指骨并未抬头,“伏灵司的记录里亦没有死在青沙道溶洞的校尉。” 在角落里搬弄石块的廷争忽然站起身,手中躺着半个破碎的玉佩:“南绎血侍。” “什么?” “南绎血侍,大约二百年前出现的秘密组织,像是一群摸不着的影子,每个人都签了生死令,一旦加入,命就不再属于自己,”廷争将那玉佩拿到阳光下,上面的纹路并未被地震和时光腐蚀多少,“百年前,血侍由耀王,就是你们所谓的耀贤王的祖先创立,后来便没了音讯,我以为,他们已经不复存在。” 戎策走到杨幼清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角。 杨幼清知道他想问什么,思索片刻说道:“是,这个玉佩和金狮那一夜刺客留下的形状、图案均一样。血侍依然存在。” 被“拆穿”的廷争并没有多少窘迫神色,同样不打算将那玉佩交给他人,牢牢握在手中:“竟有这种事情,我会和十一王爷禀报,此事事关两国安危。” 白树生将烟岚的剑柄顶在沈景文的下巴颏,惹得娇生惯养的三少爷一阵不自主的抽搐:“我不知道!我当时不过十五岁,吓傻了!还有那什么狐狸精,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跑进我的身体里!” “然后你无师自通学会了青丘秘术?”戎策冷笑一声,抱着胳膊。 沈景文在他脸上读出了看好戏的神色,难不成白树生要上演生吞活剥富家少爷的戏码?他肩膀都在颤抖,争辩道:“左右这些人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而另一旁的两人仿佛置身这场好戏之外,杨幼清从空隙中摸出来一张纸,递给廷争,后者拿到阳光下辨别上面的字迹,说道:“几十年前,明晞府的一脉因为剑走偏锋,被逐出师门,也许就是他们重建了血侍——这上面的字迹有八成像是明晞府的密文,讲的是……” 他声音渐小,杨幼清听出了迟疑,问道:“什么?” “青丘荒冢,”廷争意识到自己嘴快了脑子一步,立刻补充道,“我走遍南绎各大门派,也造访过明晞府,并记下了他们的密文解码。这下面应该是地图,没猜错的话,青丘荒冢便在这些巨石之后。” 他越苍白地解释,杨幼清心中的疑惑反倒减少——明摆这家伙就是明晞府的人。“阿策,过来,”杨幼清将地图折叠好收入袖中,“想办法把石头搬开。” 他声音虽不大,但山洞封闭回音扩散,沈景文捕捉到这句话,随即奋力挣扎,激动到手背被荆棘划破也毫无察觉:“不行!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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