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啊,真是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过年了,我连家都走不到了。 这条路,今天怎么这么长啊。 怎么就长的没有尽头了呢? 怎么就不能让我走到头呢? 往常,他恨不得快走几步就能到家,今天怎么不能了呢? 视线模糊之间,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了。 她们站在小巷的尽头,笑着朝他招手。 快回来吧,边关太冷了,回家吧。 但是京城也冷啊。 京城怎么这么冷啊?天子脚下,怎么连一点暖意也没有啊? 这不能怪我的。 京城的冬天太长了,我挨不到头了。 回家的路也太长了,我走不完了。 不能怪我的。 顺阳五年腊月廿八,禁军千夫长年粟,卒。年三十二。 他身上唯一还有些温度的,是那包药,一直被他敷在胸前,用心头的唯一一丝温热暖着。 年府。 小女儿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妻子翘首以盼,看着门口,盼着年粟早点回来。 她喃喃着:“说好了会回来的……” 她不知道的,年粟再也不会回家了,她等不到了。 小女儿有气无力地道:“娘亲,外面下雪了吧?” 妻子这才回过头来看女儿,道:“嗯,下了,你早点好起来,等你爹回来,让他带你出去堆雪人去。” 小女儿笑了笑,那是一个苦涩的笑,但是还是真心的。 她道:“娘亲啊,我刚才睡着了。” 妻子蹲在床边,问:“做梦了没?” 小女儿点头道:“嗯,做了,我梦见爹了,我梦见他叫我跟他走,去一个地方,那里不会有风寒了。” 小女儿笑着道:“娘亲,我怕你一个人孤单,就没答应。女儿好不好?” 妻子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眼含泪水,道:“好,我家小芸儿,是世间最好的孩子。” 小芸儿笑道:“娘亲啊,我不想去的,但是爹一定要让我去,他说我若是不去,他也会孤单的。” 妻子的泪水落下来,哽咽道:“不去,小芸儿,咱不去,你还要陪着娘呢。” 小芸儿还是笑着的,道:“娘亲,我也不想让爹孤单啊。” “娘亲,等来年你给祖父和外祖父上坟的时候,多带些纸钱吧,我怕不够用,我怕到了那边还没有钱花。” 妻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芸儿便又道:“爹爹不会回来了,我也等不到爹爹回家了,我去找他。娘,我撑不住了。” 寒冷的冬日,年粟终于还是见到女儿了。 终于,还是回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家。 陇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
第55章 年后 年粟死了,伴着大梁年前的最后一场雪,一起死了。 消息传到边关后,非常罕见的,将士们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产生什么情绪波动,反倒平静得很。 魏九安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喝着茶,一杯接着一杯。 他没有哭,只是望着月亮,发着愣。 古人都说,月亮寄托思念,所以月亮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那要是真能把自己的思念之情带到京城的话,白羽尘是不是也在看月亮呢? 白羽尘知道的多,他肯定知道月亮的寓意,他肯定也看着月亮呢,他肯定也想魏九安呢。 但是魏九安都不知道。他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月亮,半点都不移开目光。 要是在两年前、他十六岁那年,才几个月内失去两位好友,他肯定会哭得稀里哗啦的,但是现在,他好像有些铁石心肠了。 他哭不出来了,反正现在是的。 他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了,要是年后开战,白羽昼一个人若是抵不住,他无论如何都要亲自上阵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亲身上阵,但是若是禁军没了主心骨,他就必须去。 是他自己要求的。 不管过去了一年还是两年,他始终记得,他曾是大梁很有前途的御前侍卫,曾是顺阳二年的武状元,曾是连贵族子弟都忌惮的皎皎君子。 是大梁最年轻的摄政王。 是大梁第一位破例册封的二等侍卫。 是大梁武将的主心骨。 是大梁第一位手握虎符的主帅。 是大梁第一位修改律法的武官。 他如今想起来,真像是过了好多年。 这些都是去年以前的事了,毫不夸张地说,自从他进了刑狱,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他不能上阵打仗,他不能挽弓搭箭,他不能亲率三军。 所有武将能做的,他都不能了。 那还是魏九安吗?那还是惊才绝艳的佼佼者吗? 那都不是了。 毫不夸张地说,他真的是大梁能力最出众的臣子,只不过,和他想的还是有些差别。 他想,他都已经做到如今这种地步了,自己如履薄冰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但是别人呢? 陆明泽呢?他从来没有冒险过,他也只是有一个幼稚但不可笑的梦想而已,只是想实现而已,何至于把命搭上? 年粟呢?他也是个平庸之辈,也只是想回家看看妻子和女儿,也只是想赶紧打完仗。一个副将,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朝堂上,怎么就能被活活冻死呢? 陆明泽应该活着,年粟应该活着,禁军每一个奋不顾身的将士都应该活着。 而他呢?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多么功绩卓越,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百年后自己的声誉。 美誉也好,骂名也罢。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若不是为了那微薄的俸禄,他连侍卫都不想做。他只想活着,只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平淡无波的、苦涩无奇的,都无所谓,只要能一辈子自由自在,只要能和自己的好友亲朋在一块儿,长寿还是短命都无所谓了。 但是如今,他的同袍兄弟已经死了。 他所向往的安稳生活,早就没有了,现在没有了,从今往后也再也不会有了。以后,他可以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也可以是替任何人背负骂名的奸佞逆臣,但是永远不会是初到京城时喜乐无忧的魏九安了。 永远都不会了,金蝉脱壳般,从此以后就是另一种人生轨迹了。 也就寓意着,他所盼望的那个平淡安康的日子,永远都不会来了。 魏九安捏紧了茶杯,心里一阵酸涩。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俗套,鼻头一酸。 心里酸,就把眼泪逼出来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下来,染湿了他的衣襟。 人无完人,他也是无能的,他谁都留不住了,他把自己的至亲好友都弄丢了,谁都找不到了。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年后开战。 万一禁军真的没有主心骨,就真的什么都要靠他,但是他要是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那这苍茫人世间,就只剩白羽尘一个人了。 想到白羽尘,魏九安心里还多了一丝慰藉。 忠良也好,奸佞也罢。还有白羽尘呢。 以后不用再为吃穿发愁,唯一支撑他活着的人,不就是白羽尘吗。 但是他又开始害怕了,万一未来的某一天,白羽尘也因为什么原因离他远去了,他又该怎么活啊。 到时候,就真的没有人替他说话了,他要被文臣武将讨伐,到时候什么罪名都安在他身上,他也没法为自己辩解。 想到这儿,魏九安轻嗤一声。 这种事情,他又不是没经历过。 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些欲加之罪,才让他废了武将的路。 后来,他在圣辰宫看见过那段时间白羽尘收到的奏折,所有大臣心照不宣地提笔弹劾,说什么的都有。 墙倒众人推嘛,魏九安也能理解。 以至于现在想到这些都已经麻木了,无所谓的,死了就死了,他双亲已故,更是和易家断了联系,顶多也只会死一个人,不会诛九族的。 没有九族可诛了。他自己一个人,跟众叛亲离没什么区别。 魏九安笑了笑,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众叛亲离。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能跟他扯上关系。 这一晚上,他想了很多,思考了很多之前从没想过的问题。 直到夜里,一盏茶喝干净了,他才默不作声地起身,回榻上补觉。 说是补觉,实际上也都没有睡着,他一闭上眼睛,心里就酸得厉害,根本安稳不了。 心里一酸,就开始流眼泪,一遍一遍地循环着,一直到天亮。 这段时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一切喜怒哀乐都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是动物也会闷闷不乐,何况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 好好哭一哭也挺好,憋在心里会更难受的。他不想把眼泪带回京城,不想让白羽尘看见自己哭。 翌日,清晨。 魏九安照常翻看兵书,做些记录什么的。他没什么谋略,只能借鉴古人军事方面取得成就的方法,以及阵法。 正巧谢羌进来放长矛,看见魏九安在看兵书,笑道:“主子,看兵书啊?” 魏九安虽然昨晚哭了一晚上,但还是没在脸上留下泪痕,见他进来,还是笑了笑,道:“自然。事在人为,天不助大梁,我自然得自己来。” 谢羌笑了笑,道:“主子,禁军兄弟们最近精神甚佳,还要多谢主子,又是出钱又是出力,这才安抚了军心。” 魏九安还是温和地笑着,道:“本职工作罢了,我该做的。” 魏九安早就琢磨透了。若是一直对某个人好,那人自然不会在意或珍惜;但如果是在他落难时略施小善,那就是贤君良主。 魏九安又道:“对了,过几日朝堂还会派来信使传信吧?” 谢羌点头道:“对呀,怎么了?主子想写信吗?” 魏九安笑笑,道:“我都写好了。” 谢羌笑道:“估计过完年就来,主子再等几日便是,到时候皇上看见主子的信,没准儿要高兴的不得了。” 魏九安端起放在一旁晾着的汤药,喝了一口,笑道:“净耍贫。” 等魏九安喝完了药,他道:“禁军还在训练吧?” 谢羌笑道:“是啊,主子要不要去看看?年大人走了,最近都是微臣看管校场,您看看微臣主持得怎么样?” 魏九安便站起身,虽然最近也在喝药调理着,但是进了冬日,身子还是弱,步伐未免有些踉跄。 谢羌立刻上前扶了他一把。 魏九安笑道:“走,看看。” 校场上。 上午的训练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将士们都在休息,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在练箭。 魏九安看见一位年轻战士总是射不中靶心,便走上前,笑道:“之前没学过射箭吗?”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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