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从镜子里看见魏九安,罕见地笑了笑,道:“稀客啊,过来。” 魏九安听见这个声音,还是忍不住僵了一瞬,才慢慢移步上前,作揖道:“臣见过先皇后。” 程秋看见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眼眶有些红了,她声音有些哽咽,道:“你过来,我手抖,你给我画眉毛吧。” 魏九安下意识跪了下去,道:“臣不敢冒犯。” 程秋道:“宫女都走了,我又描不好,就不能劳驾魏大人一下吗?” 魏九安这才接过眉笔,给她描了个好看的眉形。虽然他本身也不会,都是照着样子也就可以了。 程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道:“你起来吧,膝盖还是这么软,一点长进都没有。” 魏九安站起身,道:“臣不敢失礼,尤其是在您面前。” 程秋转过身,道:“按照规矩,现在该我称一句臣才对,只是我不适应,魏大人不要见怪了。” 魏九安略微欠着身子,道:“臣当不起。” 程秋起身,虽然二人同岁,但她毕竟是女子,还是矮了一些。 魏九安退后半步。 只见程秋双手放在胸前,微微屈膝,朝他行了个礼,道:“魏九安,我今日向你赔罪。之前,是我冒昧,不过,我只是想博得皇上青昧,才打了你,对不起。” 魏九安实在不敢,又跪了下去,伸手托着她胳膊,道:“臣不敢,当时您是皇后,臣不过是个侍卫,您教育也是应当的,是臣斤斤计较。” 程秋扶他起来,笑道:“对不起,让你受这等委屈。” 魏九安看着她,道:“臣不该和您计较……” 话还没说完,程秋就道:“你没和我计较,要是你真的计较,我恐怕早就被废了。行了,你是我被废后,第一个愿意来看我的,坐吧。” 程秋坐在椅子上,魏九安站在一旁,没动地方。 程秋看了会儿雪,道:“听说你前段日子被贬了?” 魏九安道:“臣被宋大人算计,进了刑狱,刚出来。” 程秋道:“他们动刑了?” 魏九安“嗯”了声。 程秋道:“是宋翊璇吧?” 魏九安道:“您消息倒是灵通。” 程秋笑道:“哥哥在前朝给我报信,问我要不要杀你,他还能插手,还说宋翊璇已经起了灭口的心思,不过我倒是没回信。你这段日子在狱中,受了苦吧?” 魏九安道:“受苦也是宋姑娘他们干的。” 程秋笑道:“怪不得皇上喜欢你,说起话来确实可爱。” 魏九安道:“臣说的是真话。” 程秋笑道:“我知道。” 过了半晌,又道:“魏九安,你明知道我恨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魏九安道:“臣不恨您,臣只是想来看看,万一过几年,咱们谁也看不到谁了,多遗憾。” 程秋点了点头,伸出手,道:“把你的刀给我。” 魏九安从腰间解下佩刀,道:“您要刀做什么?” 程秋从他手里拿过佩刀,道:“不干什么,看看。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魏九安半信半疑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程秋握着刀,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道:“魏九安,我恨你啊,我怎么能不恨你呢,要不是你,我至少还是皇后。” “我这一辈子,几时由过我自己了?” 十七年前,程府。 程将军和程榭在外打仗,程夫人和次子程樕留在府里。 程家历代都是将军,到程秋这代也一样。程将军和程夫人已经商量好了,如果这回是个男孩,就让他一同征战沙场,如果是个女孩,就留在府里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姐。 于是,程秋降生了。 程家已经许久没有女孩了,程秋一出生,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程夫人身体不好,年年抱病,程秋出生后,程夫人打起精神照顾她,日子过得也算美满。 好景不长,在程秋满月那日,程榭一身是血地进了门,带来了噩耗——程将军战死了。 于是,喜宴变丧仪。 此后,程夫人日日卧病,再也没有了精神,渐渐的,程秋也长大了。 程夫人给她描着眉毛,声音柔和,道:“以后我的秋儿要嫁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程秋当时不过十二三岁,不解世事,笑道:“我不!我这辈子,一定要嫁一个最疼我的。” 程夫人给她描眉的手顿了一下,道:“说什么呢?你是咱们家的嫡女,享受这么多年荣华富贵,哪能因为男人就断送了?” 没等程秋说话,程夫人又道:“这事儿娘会给你做主,你且等着就是。” 不久后,为了告慰程老将军,还是太子的白羽尘亲自来了程府。 他一身淡黄衣装,已经出落得有模有样的,高挺的鼻梁显得他更是精神。程秋一见到他,就忘了自己之前说的话了。 用膳时,程夫人笑道:“要论年纪,秋儿你还要唤太子殿下一声哥哥。” 程秋跟他坐在一起,笑道:“太子哥哥。” 白羽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敷衍地应了下来。 大人们都各聊各的,程秋就和白羽尘说起了话。 “太子哥哥,你以后想和什么样的人成亲?” 白羽尘蹙眉道:“小姑娘家家的,说这个做什么?” 程秋笑道:“我就问问,平日里我也见不着你,万一以后皇上给你赐婚,我依照性格也能猜出新娘子是谁。” 白羽尘喝了口茶,道:“我想娶个活泼点的,最好再比我小点,会读文解字,最好还能骑射。反正,我的妻子不必学各家贵女一般古板,我的妻子要活出自己的性情。” 程秋听着,心里也羡慕。 这样的人确实配得上他。 一年后,赐婚的旨意下来了,是程秋和白羽尘。 刚听到这个旨意的时候,白羽尘就不干了,去先皇那里跪了一晚上,先皇震怒,差点因为他不孝而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但是皇家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选了个良辰吉日,程秋进了太子府。 白羽尘不肯和她拜天地,以平妻之礼将她娶进门,京城议论纷纷,都是在说太子妃身为正妻,却和小妾没什么两样。 当天晚上,白羽尘连盖头都没给她掀,就拿着被子打了地铺。先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白羽尘不喜欢程秋,所以也没强求。 这事程夫人早就想到了,在程秋出嫁前,拉着她的手嘱咐道:“秋儿,我的秋儿,若是以后你在太子哪儿受了委屈,一定要跟娘说。” 程秋道:“如果我真受了委屈,你就接我回来好不好。” 程夫人道:“如果你受委屈,就给我写信,等到初雪的日子,娘说什么也要把你带回来。” 同年,先皇驾崩,白羽尘顺利继承大统,改号顺阳,程秋成了他的原配皇后。 登基大典结束后,依照祖制,白羽尘还要与她同房,白羽尘说什么也不肯,再次打地铺。那次之后,他再也没进凤仪宫,直到去年魏九安要求。 朝廷上下盼着皇后诞下嫡子,但是二人恨不得走个路都要分前后,这事怎么可能? 再后来,程夫人病逝了。 她再也等不到娘亲接她回家了。 程秋去御前求白羽尘让她回家守孝,然而,白羽尘只是让安烬来传话,道:“身为一国之母,随意出宫,容易惹人口舌,就把这份孝心留在宫里吧。” 她委屈啊。 两个哥哥去戍守边关,其实就是白羽尘忌惮,把两方势力调离京城,她的父亲已经为国捐躯了,难道要她一家都无人生还吗? 三年后,白羽尘新得了个小侍卫。 她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能为力。 她去搜魏九安的偏殿的时候,看见那枚玉佩,最先想到的不是恨,而是羡慕。 又过了不到一年,废后的旨意下来了。 同一天,京城敲锣打鼓,皇帝大赦天下,娶了个男人做皇后。 他怎么配?怎么配啊?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不过就是凭着较好的容貌,能博得白羽尘欢心罢了。 他凭什么能做这个皇后啊? 白羽尘,你倒是不顾了,你倒是不顾他是个男人了。 曾经我想回家守孝都不行,但今日你却可以召告天下娶一个男人为后。 凭什么啊? 宫人被带走了,她看着掖庭的太监狗仗人势,打死了她的贴身宫女。 那是陪她到大的知己,名为主仆,实际上早就谁都离不开谁了。 就在她的眼前、没有旨意恩准,就这么打死了。 她看着凤仪宫的大门被紧紧关闭,外面落了锁,这偌大的院子,最终只剩她一个人了。 太子哥哥,就这么看不起我? 离废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她多想把那个小侍卫剥皮抽骨,她好恨。 她也曾经盼望宁太妃能接她出来,直到他听说商贾之女宋翊璇入宫的消息,她才知道,她自己也不过是深宫大院里的一枚棋子。 将门嫡女?天大的笑话! 父亲回不来了,娘亲回不来了,两个哥哥也回不来了,陪她到大的宫女回不来了,就连她唯一的仪仗、唯一的皇后之位,照样回不来了。 她就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一枚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扔掉的棋子。 娘亲,你让我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可是他不爱我啊。 我可以不要这荣华富贵,我想要幸福的生活,为什么得不到?为什么得不到啊? 程秋紧紧握着手里的刀,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恨了,不恨魏九安了,魏九安现在跟她一样,也很委屈啊。 程秋拔出刀架在脖子上,挥刀自刎。 血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幅再美丽不过的画。 程秋倒在地上,回顾这一生,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程秋喃喃道:“娘亲,我委屈,你快来……接我回家。” “已经下初雪了,你为什么……不接我回家。” “如果有来世,我绝不要踏入宫门。” 程秋似乎听见了雪的声音,笑道:“下雪了,好冷啊,好久没有这么冷了。” “娘亲,你说过接我回家的。” “我想回家。” 魏九安在门口等了很久,手脚都麻了,发现程秋迟迟不叫他进去,又仔细想了想,她拿着他的刀,会不会干点什么事? 想到这儿,魏九安直接推门进去,看见了地上的血迹,以及程秋刚刚瞑目的尸身。 魏九安无言,弯腰把刀捡起来,用手帕擦了擦上面的血,收回腰间,随即对着程秋施礼,给她整理好遗容,走了出去。 回了圣辰宫,白羽尘正在看棋谱,见魏九安从外面回来,立刻笑道:“子矜,这是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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