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子铿必须解释清楚。” 严仞脸上没有笑容,说得十分认真。 “……什么?” 厢房内的烛光近乎燃尽,只剩下微弱的最后一盏。 严仞垂着眼,目光定在陆屏脑后垂下的发髻上。许久,他缓缓收回竟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道:“那块双兔佩,我并没有叫宗昀给你。但不知怎么落到你手里,我回去必定会问清楚。” 陆屏愕然。 严仞继续道:“想来,殿下肯定为此误会良多,困扰许久,子铿在这里道歉。” 他拱手弯腰,深深作了一个揖。 比方才在床上作的那个揖还要谦卑。 陆屏顿时不知如何应答。 严仞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中道:“陆执和礼部司的事情,我会替殿下解决,就当做是谢罪的赔礼了。” 末了,他终于转身开门。 吱呀一声,门外通明的灯火连同欢腾的丝竹管弦之声瞬间倾泻进来,照得陆屏不禁眯起双眼。 吱呀一声,门又关了,所有声音又如潮水般随之远去。 陆屏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原来严仞并不喜欢自己。 也罢,本来自己就十分抗拒他人的喜欢。更何况严仞是个男人。又更何况,严仞这样性格的人,本就不配为良人。 他暗暗想着,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 然而,又有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他的预料,令人一时缓不过来,严仞伸手揽他进怀里时的神情,喂他喝酒时的神情,以及把他抵在供桌上的神情,同方才严肃解释认真作揖时的神情,变化过于陡然,让他差点错以为那是两个人。 陆屏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中的乱麻理开了又结上了,越缠约乱,不知过了多久,严仞终于回来了。 陆放在东楼找不到陆屏之后,便把达生狠狠骂了一顿后放了,如今已被宗昀带去中楼。严仞领着上妆先生来给陆屏卸妆,换上原来的衣服,又领着他穿过架桥去中楼。 一路上周围都有人,严仞并没有主动开口,陆屏也不知如何与他搭话。 严仞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 等到了中楼,陆屏成功与达生见面,便向严仞道谢。严仞轻笑一声,道:“九殿下,接下来一切小心。” 陆屏点头,客气道:“今夜实在太麻烦世子了。” 没想到严仞更乐了:“怎么是麻烦呢。殿下也受惊不少,早点回宫吧。” 一听到“受惊”,陆屏又回想起自己躲在严仞身后被窝里被严仞护着的场景,不禁一阵恶寒。 严仞走后,陆屏立刻问达生:“陆放打你了没?” 达生道:“就踢了一下,但奴才顺势跌倒了,倒没有受伤。” 陆屏心中懊悔不已,道:“等会回宫看看再上药。眼下先下楼,再上东楼去找他道歉。” 一想到要跟陆放打交道赔笑脸就烦,但不得不这么做,陆屏领着达生又重新回到东楼找到陆放,按照严仞说的解释一通,顺便恭恭敬敬道歉,再差人又送酒肉又送美人,陆放才勉强没有再追究。 只是厢房里已经没有了张公子,也没有何新柏口中那个许岩了。 —————— 留安台鉴: 葭月将至,添衣珍重。念君所忧,动心而怅然。自总角尔,高堂之外,推心者无几,时人皆诽我巧言多情,然欣悦者多而思慕者寥寥,近乎于无,盖余不甚信情。假以时日,幸遇真命,君可往矣,无所顾忌。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远山谨启。
第23章 23 呵,我也不喜欢他 翌日是休沐日,由于前夜喝了半杯烈酒,陆屏直接睡到大中午。 吃过午饭后,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严仞那枚落到他手里的双兔佩,连同七夕那夜严仞从玉人楼上扔下来的那方蔷薇色丝绢一道放在一个荷包里,妥善安置好。 明日到白虎殿上学,他便把这些还给严仞。 也算是误会两清了。 他并不喜欢自己。自己也并不喜欢他。 陆屏对达生嘱咐道:“往后不要再说严世子对我如何如何的话了,这些都是误会。” 达生不解:“可是他昨夜对你……” “后来他也同我道歉了,到此为止吧。以后咱们与严世子没有关系,离得越远越好。”陆屏打断他道。 于是,他又重新拾起许久没看的闲书,在书房看了一个下午的《山海经》,越看越心烦意乱,愣是只看了三页。 一定是自己心不静的缘故,陆屏心想,于是让秋水给自己煮了一壶信阳毛尖,喝下几口之后,终于能看得进去书了。 没想到当晚忽然失眠了。 月色已经起得老高,灵台还是一片清明。 陆屏神思混乱,横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来披着斗篷在烛光下看了几页书,自以为看累了,于是钻进被窝闭眼,却仍旧睡不着。复起身,练了两幅平日里弃之如履的字帖,终于练出困意,回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之间,天光已经微量,达生来唤他起床去白虎殿。 “人为什么要上学啊?”陆屏问。 达生也回答不出来。 陆屏把被子尾巴卷了卷,道:“我今日不去了,你帮我向宋思源告假吧,就说我感染风寒,打了整夜的喷嚏。” 达生点头:“好。” 陆屏又叫住他:“等等,千万别说得太严重,免得皇兄担心我。” “是。” 于是他接着又睡了两个时辰,睡到卧房里完全亮了起来。 接着他骤然惊醒——今日没去上课,严仞不会误以为他不好意思吧? 好吧,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主要原因不是这个,但也不能让人妄加揣度,明日必须要去白虎殿了,并且要表现得毫不在意落落大方才行! 第二日,陆屏终于撑着按时起床,揣上准备还给严仞的那个荷包,去往白虎殿。 “达生,你说我该怎么跟他说比较好呢?” “嗯,应当是下课之时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同他说。” “但白虎殿周围有什么安静的角落么?” 陆屏一边焦虑着,一边踩点进了白虎殿的大门。 天气太冷,习文堂的每个人都把自己包成一块豆腐,严仞的座位上却空无一人。 陆屏当即一愣:“严世子呢?” 陆蔷听了,冷哼一声:“我也不知道。” 陆屏心中咯噔:“昨日他来了么?” “来了啊,他还问你身边那太监说你的病如何了呢!”说话的人是前面的何新柏,他撑着手笑着与陆屏打招呼,“九殿下,晨安呐!” 一想起那夜玉人楼厢房里的场景,陆屏便不忍直视何新柏的脸。他坐回自己书案前,疑惑严仞为何没到。 昨日陆屏告假,今日严仞也打算告假? 难道他不想看见自己么? 陆屏心中五味杂陈,原本准备好的一大段得体合理的说辞顿时没能派上用场。 严仞并没有差人来告假,宋思源居然也不管,可能是想着深冬起床困难,严仞又向来我行我素,过问了也问不出什么来。 第三日,陆屏终于在习文堂内见到了严仞。 严仞正与傅轶和何新柏聊得火热朝天,陆屏刚坐下时,严仞便立刻侧过头来看他,姿势照常慵懒,眼里却没了以往的揶揄。 陆屏尴尬地笑笑:“你昨日没来么?” 严仞顿了顿,反问:“你来了?” “……”陆屏点头。 二人之间陷入静默。 半晌,严仞抿起嘴角轻松道:“我睡过头了,就不来了。” 这么理所当然,确实是严仞会做出来的事。 两人没什么话好说,直到宋思源前来上课,彼此都不再多说一句话。中间有两次休憩的时间,何新柏和傅轶便紧紧揽着严仞又开始谈天说地。 他们怎么这么能聊啊! 陆屏抱着书心中长叹。 等接近午时,大家散了课,陆屏仍旧坐在书案前,等何新柏招呼严仞要走时,终于鼓起勇气向严仞道:“世子请留步。” 严仞颇为意外,向他笑了笑。 傅轶看出他们两个有话要说,拉着何新柏先出去了。 人都走了,习文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陆屏事先准备好的“借一步说话”的措辞并没有用上,那便索性在这里说好了。他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那块荷包递给严仞。 严仞并没有接,面上却笑起来:“殿下这是要送我东西?那就别怪子铿又误会什么了。” 陆屏一急,涨红了脸:“不是!这是还给你的。” 严仞微微变了脸,收起笑容:“还我的?” 他终于接过陆屏手里的荷包,打开,双兔佩和扎成蔷薇花的丝绢落入手掌中。 陆屏咳了两声:“这玉佩原本沾了些许尘土,我洗过一遍了,丝绢没有洗。既然……既然是意外才到我手里的,理应还给世子。” “……嗯。”严仞的声音不悲不喜,“多谢殿下。” 陆屏道:“不客气。” 他不禁捂紧手炉装作很冷的样子呵出一口气,那气雾在空中成团飞舞,试图打破此时的僵局。 严仞道:“这玉确实是宗昀叫人给殿下的,但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想了想,他又补充,“如今想来,在我府上打听我行踪的应该是八公主。” 陆屏心中舒了一口气,道:“那便解释得清楚明白了。” “嗯。”严仞道。 陆屏强调道:“我并不喜欢你,你也并不喜欢我,这是毋庸置疑的。” “嗯。” 陆屏又道:“那……往后便不会有什么误会了。” “嗯。” “……”陆屏不知道说什么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令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冷风过堂,陆屏一低头,额前的鬓发便被吹得遮住了眉眼,胡乱飞扬。他并不伸手理鬓发,而蜷起双臂吸吸鼻子,道: “那不打扰世子回去了,世子慢走。” 他看不清严仞的面容,只看到他收起荷包,拱手:“告辞。” 他点头,而后见严仞转身向大门走远。 天气真冷,冷得心脏都直打颤。 冷得陆屏忍不住冲动叫道:“等一下!” 严仞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他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总觉得不应该只说这么两三句的,却想不起来应该说什么。 纠结半晌,他害怕严仞不耐烦了,于是复低头失落道:“算了,你走吧。” 严仞点点头,继续走远。 陆屏仍旧站在原地捧着手炉,才发觉手炉里的炭早已经凉了,得赶紧回苍篴苑吃午饭了。 “殿下的风寒好点了么?” 远处传来严仞的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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