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行!” 玉珍珍骇极,他多年没碰这些东西,猝不及防就被交付了驾驶权,下意识双手抓住缰绳,手底下骏马颇有灵性,察觉到换了人就不再买账,一改方才乖巧的态度,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四条蹄子跑出了自由而狂野的风姿,屋漏偏逢连夜雨,又十分不幸地遇到一段石子路,马车登时颠颠簸簸,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 “我不行!你快点来拿着!” 无脸人放肆大笑,单臂枕在后脑勺,对身下危险的情况毫不在意,玉珍珍深恐这阵颠簸使侍女的伤口开裂,他急得厉害,手腾不开,只好拿脚拼命踹旁边看热闹的人,结果无脸人下一刻翻身就利索地上了车厢顶。 男人下盘极稳,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站得不动如山,他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朝那控马的小贵人不咸不淡地道:“哎呀,这个速度不错,照这样下去,入夜前一定能赶到下个镇子休息,做的真好,真厉害啊。” “你快下来!别玩了!真的要翻了!” 玉珍珍都快急哭了,男人立在车厢顶部,面对玉珍珍的窘态,嘲笑几句也就罢了,男人竟干脆就着玉珍珍焦虑的叫声,相当畅快地引颈高歌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这里是陆地你醒醒!哪里来的搴舟中流!快下来帮我一把啊!”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不要太过分了!真的要翻车了啊……我求你别玩了!别玩了!” 无脸人张开双臂,疾风掠过衣衫发丝,阳光给他镀上一层绒绒的金边,凛然有成仙之姿,玉珍珍在极度恐慌里无意抬头,登时被这一幕给看得怔住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男人的歌声在风中也清晰可闻,内力深厚可见一斑,他嗓音本就低沉华丽,唱起歌也不会扭捏,歌喉圆润极了。他笑着唱道,“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小贵人,怕什么,我说了,我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就是马车翻了,我也能保你主仆二人安然无恙。” 景色已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视线范围内一切都在无限延长,扭曲,玉珍珍心跳剧烈,坐在不时耸动的车身上,那滋味……就像飞起来了一样。 侍女早被这样大的动静惊醒,从帘子里探出个睡得乱糟糟的脑袋:“什么情况,我们要死了吗?我们是要死了吗?!” 玉珍珍已听不见侍女的惊叫,耳边,父亲的声音穿过山海,穿过浩瀚的光阴,正对他道:“放手去做,怎么高兴怎么来!” 一如既往,没有分毫改变。 悬崖就在前方。 侍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侍女:“啊……啊,啊……” 侍女,麻溜地晕了过去。 玉珍珍用尽全力攥着缰绳,直到它将柔嫩的掌心勒出血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拐弯处的大斜坡! 男人显然对差点走上的车毁人亡结局完全不关心,他气定神闲,脚下打着拍子,唱出最后一句歌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啧,下面那个,晕了吗?” 下面传来颤抖的声音:“没……” “好玩儿吗?” “好,好……” “好玩儿吧,不怕吧,男孩子家家,胆子放大点!有什么可怕的!” 玉珍珍崩溃地哭出声:“好想打死你啊!快点滚下来!” 无脸人:“……”
第32章 32 为了赔罪,无脸人决定请主仆二人住客栈最好的厢房。 这日夜里,三更时分,无脸人于床上无声无息睁开了双眼,仿佛从未真正入眠。 他犹如一头矫健的猎豹,滑入更深沉的黑暗却不发出一丝响动,几步便贴到门后,高大的身形低垂着头颅,静静等待。 片刻后,门被敲响了。 “谁。”男人淡淡道。 “我。” “……” 无脸人开门,门外,青年举着一盏烛火,独自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晕黄色泽更衬他容颜温润秀美,夜色寂静,万事万物湮灭其中,只有这一星光亮划出了仅供他二人栖身的孤岛。青年抬起手腕,刚要将烛火照到无脸人面庞上,无脸人便伸出手,掌心虚虚拢住了跳跃的火焰。 于是一切再归深渊。 “怎么?” 男人简短道:“我没戴面具。” 玉珍珍冷笑:“你那张脸有这么见不得人?” 被遮盖的烛光仅够得着对方的下颔,那粒喉结上下突兀一滚,玉珍珍便看见无脸人微微侧过了脸去,不仅不让玉珍珍看他的脸,连他自己也对这个小贵人的容貌没有半分好奇一般。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玉珍珍开始不耐烦了,“看我一眼能瞎了还是怎么?” 无脸人懒散地回他:“你又有什么毛病,深更半夜不睡觉来敲我门,想什么呢。” 说着,男人收回手,转身步入房间,将空门大大方方留出来,青年果然紧跟其后,一手举着烛台,一手……相当自然地关了门。 男人沉默片刻,背对着他,不作声地笑了起来。 真有意思,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旅途中也不是没遇过风月场上的勾引,毕竟一个神秘莫测,出手大方的男人总是暗客娼妓们紧盯的对象,更何况起初他只以黑布覆眼,其余面容仍展露在外,后来发现这样下去招惹来的狂蜂浪蝶恐怕没完没了,便干脆找了幅面具,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的了。 都这样了,还有温香软玉要投怀送抱,这可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可惜啊,他在此刻,对此事,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在他打算明明白白拒绝人时,只听青年无比平静,无比坦荡地道:“我要跟你睡。” 好家伙,上来就发大招吗。 对付这样厚脸皮的勾引,无脸人便也十足坦然了:“我喜欢一个人睡。” “是吗。” 青年随手灭掉烛火,来到被窝凌乱的床榻前,解腰带,脱鞋,躺上去。 一气呵成。 无脸人:“……” 无脸人强调:“我说,我喜欢一个人睡。” 青年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淡然道:“我也说了,我要跟你睡。” “……我说小贵人,你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跟我客气点。”无脸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道模糊身影,没了烛火,仅剩窗外泄露进屋的些微月色,倒不用担心一个不留神从镜子或者任何会反光的事物前看见自己的脸,他干脆大步过去,粗鲁地开始摇晃人的肩膀了,“起来!回你屋去!” 青年随着他的动作软绵绵地跟着晃了晃,就是不肯挪窝,无脸人简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咬牙站起来,在屋里团团走了两圈,心说那行,他在这儿睡,自己就去睡他的床,这总可以了吧! “提醒你,我的床和欣儿的床只隔了一扇屏风。”青年闭目,安详地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无脸人顿时窒息:“……” 他总算明白了,小贵人不是来勾引的,是闲得慌来作的。 男人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就是这个冷静,冷静得颇有水分,他从齿缝挤出一丝微笑,道:“要跟我睡是吧,行。” 他二话不说脱鞋掀被,躺到人身边,施施然准备迎接小贵人的惊叫推打,可那方才还很固执很矜傲的青年,就在他躺下的第一瞬间游蛇般贴了过来,衣衫与床铺摩擦声窸窸窣窣,青年伸出养尊处优纤细的双手,无限依恋,紧紧地抱住了男人健硕的腰,并把脸埋在了无脸人胸膛上。 “……”无脸人再次看不懂这路数了。 无脸人全身都僵了。 玉珍珍的脸在男人颈窝里轻轻蹭了蹭,他困倦道:“嗯,睡了。” 无脸人一动不动地躺平,半晌,说:“聊聊?” “不聊。” “白日还没跟你讲完,我后来是怎么闯出那洞窟,又为何要一直戴着面具,你不好奇吗?” “不好奇,与我无关。” “这一路到底去哪里可是我说了算,你好歹好奇一下吧?” “随你的便。” “……”无脸人道,“你认识我吗?” 玉珍珍说:“不。” “你嘴里没实话这我知道,来把眼睛闭了,让我看看这么折腾人的东西到底长怎样一副青面獠牙……” “我眼睛睁着你就不能看了?” “倒影。”无脸人说,“你眼里,会有我的倒影,所以你必须闭着眼睛。” 玉珍珍鼻尖顶着男人的锁骨,他轻嘲:“明白了,长得太丑,不光不让别人看,还不敢让自己看,怪不得终日躲藏在一张面具后。” 无脸人:“……” 无脸人:“我们非得这样互相伤害吗?” 玉珍珍:“实话总是伤人。” 无脸人:“……” 无脸人:“闭眼。” 玉珍珍:“我不。” 无脸人:“你是来睡觉的,闭眼。” 玉珍珍:“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无脸人:“……睡觉!” 玉珍珍:“呵。” 僵持多时,无脸人忍住把人当场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先做出让步:“不认识还老要挨着我,发脾气又不走人,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与你无关。” 很显然,对方不需要他的让步。 “那我现在把你扔出去,也与你无关?” “你敢。” 话说到这个地步,今夜就是不睡了,无脸人也非把这大半夜扰人清梦的东西薅起来教训不可,他张了口想说什么,忽短促笑了声,浑身紧绷的肌肉也蓦然放松下来。 青年冷漠堪比神像,自始至终无论听见什么都表现得无动于衷,男人长长出了口气,低沉地道:“你听那个小姑娘说了吧,我在找我儿子。” “……嗯。” “你如果过去认识我,就不要瞒我,我自醒来,就一直在找他,已经有大半年了。” 隔着薄薄衣衫,无脸人的掌心不知何时覆上了青年后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只要他稍微用力剜下去,怀中人必死无疑。 杀机已起,气氛陡降,他淡然道:“我儿现在肯定很害怕,我得快点找到他。” 许久,青年冷声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绝情。” “丢下他的不就是你自己吗,现在和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无脸人不说话了。 斑驳月影,玉珍珍很小心地让自己仰起头,呼吸清且浅,他看见那滚动的喉结,看见在夜色里模糊的下颔线,看见……遗忘一切的父亲。 青年不再抱他,翻过身去,黑暗里彼此静了很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夜猫子的叫声,他又开口道:“你想怎么找,就这么到处走,碰运气吗?” 无脸人这才道:“我记忆不全,只能挑一些地图上似曾相识的地方,说是碰运气,也不算,我儿与我心有灵犀,总有一天,我会找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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