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也维持不住镇定,声音里的哽咽不小心漏了出来。 “你小的时候我和说你不要叫我娘亲,你乖乖叫了我这么几年的母后,可现在我想听你叫一声娘,小蔚,你叫我一声好不好。” 项瑶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一眼温泉,把人温暖地簇拥起来,但李尘徽只觉得身子发冷,项皇后这是在交代后事,这是梁蔚第一次与亲人离别。 “...娘...” 像是过一辈子那么久,李尘徽才听见梁蔚苦涩地开了口。 他鼻头一酸,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 梁蔚应该是明白她这一声代表着什么,项皇后给她安排好了后路,但却会因为这一声“娘亲”而死去,梁蔚想要她活下去,但“母亲”这个称呼对她的吸引力太大了,她亦不能辜负项皇后穷尽的心血。 “真好呀,”项瑶似是笑了,声音很轻,“真的很想再听你多喊我几声。” “小蔚,你走吧。外面的世界繁花似锦,比这个地方暖和的多。别害怕,好孩子,离别虽是尘世间的常事,但你会遇到待你很好很好的人,他会代替我们补偿你失去的东西......” “不要!”画面一转,梁蔚被一只手死死地揽在了怀中,带着她走向寝殿门口,梁蔚拼命地挣扎,“母后,你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回漠北,我带你回家!母后...” 李尘徽瞧见了她通红的眼眶,纵使他曾经猜出梁蔚转去漠北的原因,但现在亲眼见证这一切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想要把梁蔚从桎梏中解救,想把这个被伤透心的小孩拥入自己的怀抱。 可他还没挨着梁蔚,脚下的地方已经变了,滚滚的浓烟几乎遮挡住了他的所有视线,他第一次闻到了焦糊味。 梁蔚与项瑶消失不见,李尘徽心下冰凉,他挥开挡在面前烟幕,见眼前的宫殿已经在熊熊烈火中开始坍塌。 李尘徽回忆起当年项皇后就是自焚于昭阳殿的,不过当时流传于民间版本是昭阳殿宫人疏忽大意,打翻了香炉,里面的炭火撒了出来,又没有及时处理,所以才导致了那场大火。 “殿下,快走吧,贵妃的人已经在往这里赶了。” 李尘徽转过头去,看见梁蔚被一队黑衣人护卫着往宫门的方向地跑去,梁蔚被人抱在怀里,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落下的火光的地方,抿紧了嘴唇。 李尘徽从她消瘦的脸上,竟看出了一点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李尘徽紧跟着他们的脚步,他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幻影,绝对碰不到小梁蔚,但他还是跟了上去,因为丝线一直在她周身挂着。 小梁蔚的运气不太好,尽管项皇后在昭阳殿造出那般大的声势,但把控皇城的崔贵妃也不傻,她的人早已先皇后一步把守住了各个宫门。 那队人当场就被他们拦了下来,禁卫让他们把护在中间的梁蔚交出来,抱着梁蔚的黑衣人,听见身后的追兵已至,对着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他们随即抽刀,带着同归于尽决心与禁卫殊死搏斗。 血溅上了小梁蔚的脸,衬出了她惨白的面色,李尘徽看见抱着她护卫趁乱突围,却在围攻中被禁卫弄的浑身是伤,但手上护着的梁蔚却还是安然无恙。 梁蔚看着远处一个一个倒下的护卫,眼角瞥过前来增援的禁卫,李尘徽看见她轻轻开了口,却因为离她太远,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但他看见那护卫红着眼框注视着梁蔚,然后把她轻轻放在地上,从怀中拿出一叠纸,将它们撒在猎猎的风中,李尘徽直觉不妙,他疾步走到梁蔚身边,在那侍卫撞向禁卫手中的长矛时,抬手捂住了小梁蔚的眼睛。 可是于事无补,下一刻,护卫被长矛刺穿了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湿了梁蔚的衣袍以及她侧脸。 李尘徽俯身蹲在小梁蔚面前,替她擦着脸上的血,手指却徒劳地穿过她的脑袋,就像穿过一团空气那样。 小梁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并没有映出李尘徽的模样,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她径直穿过李尘徽,走到了近卫长的身前,从地上捡起张飘落纸张,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然后把它折成小块揣进了衣袖里。 “贵妃娘娘叫你们来杀我吗。”梁蔚抬起头,眼底虽含着泪光,但神情却带着笃定,稚气未脱的脸上是并不符合她年纪的沉稳,李尘徽从上面看出了一点成年梁蔚的影子。 那禁卫怎么敢回答这个问题,只好低下头,对梁蔚恭恭敬敬道:“娘娘听闻殿下被贼人劫持,让我等来救你回宫。” 梁蔚闻言没有说话,她一步步走近那些躺着的护卫,禁卫被她的满身的血色镇住了,没人上前拦她。 李尘徽看见梁蔚蹲下身子把那些护卫身上的腰牌一个个摘了下来,又替他们阖上没来得及闭的眼睛,她个子不高,腿还很短,做这些事情很慢,但她还是做完了,肃穆地像是位挑不出毛病的礼官。 李尘徽的心在一抽一抽地疼,他想起自己这个年纪还在田间地头肆意玩耍,每天最痛苦的事不过是背不出诗文,被私塾里的先生打几下手板罢了。 而梁蔚这个时候,却要被迫面对这些藏在宫墙之下的腥风血雨...... 梁蔚最后还是去了崔贵妃宫里,他们把她带到偏殿后,说贵妃在处理皇后的丧仪不能亲自看顾,又说为防止‘贼人’不死心再次掳人,让人把梁蔚所在的偏殿封锁地严严实实。 李尘徽看着梁蔚伏在桌前,一点点把那些腰牌擦洗干净,那个时候大概已经到了秋日,李尘徽听见夜间的风声很大,小梁蔚身上只穿着那身带着血的单衣,没有人来给梁蔚添衣加被,屋内的桌上空荡荡,连半壶茶水也没有。 他的愤怒上升到了极点,就算梁蔚被崔氏的宿敌养了几年,可她到底是崔氏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对她这样残忍? 门终于开了,李尘徽看见崔氏被贴身宫女扶着,曳着步子进了偏殿。 坐在凳子的梁蔚因为腿短双脚悬空,但却坐的很端正,见到她进来也没有说话。 崔氏见她这副模样,抬手挥退了身后的宫人,她身着缟素,但李尘徽从她的身上看出了遮掩不住地愉悦。 “孩子,你受苦了。”崔氏的眸中漫上了水光,她走到梁蔚面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像是要与她重续母女亲情。 梁蔚不躲也不闪,在崔雪盈怀里一动不动,像是个精致的玩偶。 崔雪盈察觉出不对,扶正了梁蔚的身子,问道:“你哪里受了伤,在皇后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要和母亲说呀,别憋在心里。” “母亲......”梁蔚低低地开口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崔氏还是听到了。 她似是欣喜地扣住梁蔚的肩膀,泪水从脸侧滑落,“我的孩子,你终于......” “可我的母亲不是住在坤宁宫吗?”梁蔚抬起清冷的眸子,淡漠地看着崔雪盈,“是您亲手把我送过去呀。”
第63章 故人 崔雪盈在梁蔚的冷漠中落荒而逃,李尘徽觉得她看梁蔚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可以要她命的怪物。 当然,她本来也来不及和小梁蔚说几句话,因为宫人来叫她的时候,李尘徽听见他们说,病倒在塌上的皇上惊闻皇后身死的噩耗,惊怒交加之下,病情又加重了,那边来人叫贵妃过去侍疾。 梁蔚把之前在地上捡的纸摊开,看了很多遍,李尘徽凑到她身边看,发现那上面列数了崔家趁皇帝病重,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种种罪证,那护卫死前大概是想用死来把这消息传出去。 李尘徽推算了一下日子,当时项皇后薨逝后,先帝的病也就愈发加重,崔家把持朝政也更加顺手了起来,甚至一度把先帝手上的权力架空,若不是当年镇北候府屹立不倒,替先帝看着四方驻军,又牵制着崔家,怕是这梁夏江山也早就换了名头。 先帝终究是没有长寿的命数,天灾人祸都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他的身上,在项皇后薨逝的第二个冬天,他死在了乾清宫中。 次年,年仅十六岁的梁珹继位,改国号为嘉启。 李尘徽守在小梁蔚身边,看着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摩挲着那些腰牌,空荡荡的瞳孔里一片死寂,满心的苦涩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突然又些漫无边际地想:“梁蔚当年处境尴尬多半是她那不靠谱的爹造成的。” 若不是他前半生只顾着制衡权术,把整个朝堂弄的乌烟瘴气,后半生承了自己之前做的孽,一命呜呼,也不至于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他们兄妹。 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李尘徽蓦然回头,看见几个宦官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宦官看着眼熟,李尘徽瞅了一会儿,发现正是此前死在宫里的重喜。 李尘徽试图阻拦他们的带走梁蔚,他的心在看到他们手上拿着的绳索后刹那间就跌到了谷底,原来崔雪盈当年就要杀了梁蔚,杀了她的亲生骨肉。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面前的场景都是幻境,事情都是已经发生的,梁蔚现在活生生地在自己身边,那些痛苦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以及无知无觉变得通红的眼眶。 太残忍了,太无力了,李尘徽不想在看下去了,但他背主的眼睛就是不肯闭上,这个幻境就是在诛心,诛他的,也是在诛梁蔚的。 梁蔚不愧是有修行天赋的,那些人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死她,“咔嚓”,李尘徽看见梁蔚徒手掰断了来拽他的内宦的手指,却换来他惨叫着的狠狠一脚。 “唔......”梁蔚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她的嘴角渗出了血,脸上却没有太大的痛苦,因为她顺手用树枝划伤了另一个内宦的脸,李尘徽甚至瞧见她轻轻扯了扯嘴角,他第一次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脸上看到了超脱生死的嘲讽。 “快点吧,来个人吧,再快一点吧,不是可以救她吗?为什么要要这么慢呢?” 李尘徽揪着一颗皱巴巴的心,想要这时间过的快一点,让梁蔚跳过这一段,可他不是神,他拯救不了过去的梁蔚,更无法让别人来救她。 他看见小梁蔚又一次站起身,手上攥着根分叉的树枝,沾染污渍的小脸上,眼神冰冷又倔强。 ...... 李尘徽看着宋翎赶了过来,把还剩下一口气的梁蔚带走把她交给了守在宫门外的项璋,他周身的画面开始轮转,转眼便到了漠北的胡杨林。 “小蔚,你在玄清宫修行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家,我叫你表哥带你好好玩几天。” 项璋把长了几岁的梁蔚高高举起,日光撒在金灿灿的叶子上,亮眼的光晕从枝牙间漏下来映在梁蔚单薄的肩膀,叫她终于带上了点尘世的温度。 “谢谢舅父。”被他举高高又安稳放下的梁蔚轻轻弯起嘴角,接过项璋递给她的大铁弓,成功被其压的打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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