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谢安,晦暗不明的烛光下,周奇墨色瞳孔如野兽般竖起,里面精光一闪而逝。 “所以这就是我们出粮食供养这些孩子的理由?” 并非半夏冷血,这些孩子的难处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力所能及能帮上一些的话,他也是极为乐意,只是周奇这说辞,他不信罢了。 总觉得男人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这不是第一次周奇干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主屋莫名其妙请了两尊法相回来,其中之一是面露愠色、獠牙微呲的尊胜母法相;另一是笑看红尘事的弥勒,算一桩。 前两天猎到的那头黄羊,大部分也被周奇分给了村里的孤寡老人;他手里的钱也莫名其妙用掉不少,半夏有理由怀疑这家伙不是暗戳戳送人就是添了香火钱!是另一桩。 啧!怎的突然就转性了,开始信佛了? 半夏眯着眼睛来回打量周奇数个来回,是要从脸上看透他最为真实的想法。 素来沉着冷静、泰山崩于面前不变色的“影子”头领,在自家媳妇毫不加掩饰探究的目光下,心头也不由发毛,紧张的直咽口水。 好在半夏没有多问,只点头同意。 这怎么也是周奇第一次和他商量事情,只要不是纳个小的,他都会同意。 靠着周奇胸口结实的肌肉,鼻息间氤氲他身上浅淡的汪洋香气,之于半夏是这世上最好的安神香,他很快睡熟。 黑暗中,周奇丝毫没有倦色,忽略掉右臂阵阵熟悉的痛感,伴着淅淅沥沥雨声,不知道盯着自家媳妇纯真的睡颜多久。 浸染夜色的眸子,深情与眷恋痴缠,似要将半夏溺死其中。 视线缓缓转移到自己不自觉伸出的双手,明明空无一物,但只要周奇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上面沾满热气腾腾的鲜血…… 低沉的嗓音如一阵来自旷野的渺远夜风,吹来又散去,轻飘飘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乖宝儿……时至今日我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至极。 不知还能不能求到和你的来世今生……” — 那是那间熟悉的厨房,三大三小守着“咕嘟咕嘟”冒泡的铜锅,桌上好几大盘鲜切的黄羊肉、还有些菜心、粉条、土豆之类的。 菜品虽然不太丰盛,好在肉管够,大冷天气,几人吃的大汗淋漓。 尤其是三个小的,更是吃欢乐,周杰、周敏还是第一次知道羊肉有这种新奇吃法,只一口就彻底爱上了。 刚刚收拾好满桌的狼藉,门外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半夏抬眼望,是背着囡囡的秦寡妇。 眼眶红红的,只说自己脚上泥泞,站在门口并不进家,看到半夏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以粗俗、泼辣为外衣坚强活下去女人,在半夏面前彻底放下了伪装,行行清泪抑制不住落下。 “快别这么说,嫂子你也没少帮我忙。” 半夏生平最是看不得女人哭,一遇上就麻爪,秦寡妇哭的畅意,他不敢上前,只能围着干着急。 \"让他哭吧,哭出来心底也能送快些。\" 谢安一早领着小不悔回了房间,好奇的周杰姐弟也让周奇打发走,饭堂里一时只剩下掩面哭泣的母女和半夏夫夫。 好一会儿,秦寡妇才止住哭声,不好意思的“噗嗤”笑出了声:“让你们看笑话了。” 半夏周奇对视一眼。 嗯…… 有些无话可说的感觉。 两个人都不是那么善于表露心迹,对于秦寡妇真诚的感谢有些应付不来的感觉。 硬着头皮总算是把人送走,出门就碰到韩启明带着一伙人来给书庐修缮厨房。 沧桑的老人,一看到半夏两人的身影,立马热情洋溢笑起来,面上褶子都撑开了。 这家伙, 积极的态度好像生怕两人会反悔一样。 不过碍于韩灵儿那桩事情,半夏并不是很想和他有过多接触。 并不是圣母心发作谴责周奇做法太过了,只是一码是一码,韩灵儿做的孽和父母疼爱子女的心并无冲突,不应该混为一谈。 就如韩灵儿今日之局面,必然有韩启明溺爱、纵容的因素,他可以对韩灵儿的苦楚置若罔闻,却是做不到忽略父亲之于子女疼惜之情。 “你说,”两人散步一样闲庭信步走在结霜的河岸,四周并无别的人,“那娇纵的丫头为何不告诉家里人是你……” ‘设计陷害’这个词语太难听,半夏不想用在周奇身上,“是你把酒给了牛二,毕竟那天晚上那么多人瞧见她扶着醉酒的你离开。” 燥热手掌很自然包裹住半夏微凉指尖,窝热之后进而包裹整个手掌。 “更多的人看到的是我酒醉之下亲了你,火急火燎回家去。” 周奇脚步顿住,揽着半夏肩头,下巴轻扬,示意他去看结了薄冰的河面上,那两只不时交颈、嬉戏的白鹅。 “再说,韩灵儿自己为聪明的扔掉酒壶,怕是她自己都记不清扔到哪里,怎的就不能是牛二自己捡到。” 已经穿上数九的棉衣,可还是觉得不暖和,半夏往周奇那边凑了凑。 果然,他还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 男人从善如流的将人半拥于胸前,下巴亲昵蹭着怀中人发顶。 半夏说话带着鼻音:“本来就是攀扯不清的事情,不过照她那个性格,一点儿风浪也没有烧到咱家,也是奇怪。” 头顶男人笑声很轻、很好听:“她这辈子应该是没机会再来闹腾了。 大眼睛扑灵扑灵,搂着周奇冒着热气的胳膊,半夏静静等候下文。 “村长三令五申那晚在场的人要三缄其口,不要外传‘闲话’败坏村子名声,趁着事情还没激起水花,第二天就把人捆上娇子远嫁了。” 第 72 章 半夏:“……” 周奇才不过喝了一碗酒,他身上的印子直到今天还和刚弄上去的一样。 据他所说,牛二可是喝了剩下的大半葫芦,韩灵儿带着这样一身痕迹,新郎官能不想杀人?这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捏捏他鼻尖,周奇像是看穿了他在疑惑什么,略显无奈的开口道:“乖宝儿,你以为的远嫁不会是从村里嫁到隔壁镇上吧。” 半夏歪着脑袋仰头瞧他,天真的样子明晃晃就在说着“不应该就是如此的嘛”。 可爱的模样让周奇按耐不住揉揉他脑袋,在光洁的额头连着落下数个吻。 “是距三水村一千多里的丰乐郡,等她到了,约摸至少要到年关。” “这么远?”半夏诧异,一千多里,对于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来说,若无意外怕是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吧。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时候不狠下心,等事情宣扬出去,她除了投江就是浸猪笼,哪还有活路。” 心下戚戚,半夏忽的想到自己父亲,同样事出紧急,他也是瞬息之间纵横谋划,为自己和大哥留下一线生机。 又或许,父亲从一老早就在这预备着些什么…… “天子脚下,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尊贵主子,尚且不能堵住底下人悠悠众口,韩启明不过是一个小小村长。 这么做也是为了保韩灵儿一条命的无奈之举,就是不知她能不能理解韩启明一片苦心了。” 依偎在一起的两道身影,脑海浮现同一个答案:难! 被宠坏的她起码当下是不能理解老父亲一片苦心的吧。 “周奇。” “嗯?我在。” 半夏将身体的重心全都放在后背倚靠的胸口,整个人松松垮垮慵懒的站在河边,微眯眼眸打量冷雾氤氲的溪面:“你觉得中午打边炉味道怎么样。” 半夏一开口,周奇隐隐猜到了些他的打算,心下有计较,下巴蹭蹭他发顶,还是回应道:“还不错。” “真滴?”表情有些小雀跃,半夏用商量的口吻和周奇商量道:“那你觉得若是去镇上盘个小铺子可行么。” 紧紧环抱的手,周奇一时没有开口,半夏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打鼓。 ‘这是不同意?还是觉得不可行?’ 远处层层山峦隐匿于浩渺玉带中,烟云缭绕,美中带着深深的疏离,一如男人浅墨色眼眸。 “我说过的,银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半夏眸中倒映两只白鹅戏水的温馨画面,一时没有再开口。 沉默的抗议? “怎么,谢安放心让你离开他视线了?” 说起那个清冷的男子,不免就要想到糯米团子一样的不悔,半夏不禁思量,当萧远玄得知他思念成疾的王妃不仅尚在人世,还为他诞下了一个小世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唔~ 思绪好像飘远了,半夏赶紧打住:“这么多日相处,谢安应该也能感觉到我的善意了吧,再说同为天涯沦落人,聪慧如他,怎会不知道出卖他对我不光丝毫没有益处,还会招惹无尽麻烦。” 周奇轻笑:“那可不一定,用王妃的线索换回自由之身,对于七王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就算要求他为岳丈大人一家翻案,萧远玄也会去做的。” 这回换他开始心里打鼓,周奇一直紧张的注意着半夏的脸色,心脏紧紧揪起,片刻间汗水便濡湿了掌心。 出乎他意料的是,半夏面上神情始终淡淡的,只是一昧盯着溪面层层绽放的涟漪。 “然后呢,”他说。 然后…… 心,忽的收紧,周奇丝毫不敢和半夏灼灼目光对视。 他不敢想任何关于“然后”的事情,彼时的“影子”已经有了牵挂,不再是歃血蚀骨的兵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站在阳光下的人,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萧远玄是能为我爹正名,为我家一百七十六口洗刷冤屈,但之后呢?”俊逸的面上无甚表情,甚至浅褐色的眸子都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波动,可周奇分明感觉到了他心底涌动的悲伤。 “圣上可能会将府邸重新赏赐给我?或者随便安排个一官半职,来彰显自己体恤百官、宽厚仁慈?而我还要承受那些恭喜眼神下的怜悯、嘲笑,过一生担惊受怕的日子?” 半夏唇角勾起,忽的笑了出来,可就是这样浅淡的一抹笑,在周奇的心尖上硬生生犁开一道沟壑。 “他甚至不会对我父亲的枉死感到哪怕一丝丝的愧疚。” “父亲、阿爷、阿祖三代殚精竭虑,忠心耿耿,只凭片面之言,便可肆意屠戮我全族…… 九岁那日我便看透了,功名利禄也好,天子垂青也罢,全是虚的,随时都能收回去,只有那些已经渡过且不能回头的日子才是真的! 为了一个虚名,搭上我、谢安、不悔的自由,着实不划算的很。” 明明已经哽咽到不能说话一句完整的话,可还兀自佯装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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