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卖粮食已掏空了三处粮仓。即便南北两仓叫他烧了,查不出短缺,也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雀澜道,“看他当时那样急着出城筹粮,府衙那处粮仓应该撑不了多久。” “十日的粮食就要吃完了,我预备再去开一次府衙粮仓。”祝盛安有些恶劣地笑了笑,“我特意给他漏了个口子,等着他把粮食补上,看看这次能揪出他多少同伙。” 雀澜想了想:“林知府知道我们抓了郑里,会不会着手抹去多收谷租的证据?” 祝盛安道:“他敢多收谷租,肯定不会在纸面上留下证据。农户、地主知道自己是按十之税一交的,可官府发的凭证只会写三十税一,这些人几乎都不识字,偶有识字的,也不敢闹大,更不会主动站出来作证。” “那些粮没有经过官府仓库,没有任何登记,只有下去收租的官丁会记下真正收的数量,好报与林知府,但林知府肯定早将这些销毁了。” 雀澜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些纸面上的证据,都在他自己手里握着。” 祝盛安微微一笑:“可是,他自己将郑里送到了我们手里。” 雀澜一点就通:“这些粮食要运出去,就会留下痕迹,郑里有账本!” “他从丰春县的码头离岸,到嵋州的景山县上岸,这两处的漕运司都会登记,我已让武泽去找了。”祝盛安道,“漕运司乃是朝廷直管,起运地与到达地的数目要稽核,出发前的通关文书与承运文书要稽核,承运文书与码头检查文书要稽核,而且这几处的官员经常轮换,极难做假。” 有了这些板上钉钉的证据,就只等郑里供出林泉生来。雀澜舒了一口气,笑道:“还是殿下脑子快。”
第21章 夜谈 夜里,祝盛安搬了回来。 澹州前几日下了一场秋雨,天气一下子凉了许多。他上床来时,一躺下,床里头的雀澜就翻了个身,面朝他嘟囔道:“凉。” 坤君的体质与乾君不同,因此下人们给雀澜准备的被子也厚得多,祝盛安疑惑道:“盖这么厚会凉?” 他没多想,伸手探进雀澜被窝里一摸,确实冷冰冰的。 摸完了,他才意识到不妥,要抽出手来,雀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你摸,我的手很凉。”雀澜给他摸了手,又引着他往下去,“脚也很凉。” 他看起来真不是故意的,像从没被人教过应该同乾君保持界线。祝盛安碰到了冰凉如玉石一样的肌肤,一下子抽回手,掩饰道:“谁要摸你的脚。” 雀澜不满地拍了他一下:“我洗过了!” 他呲溜钻进了祝盛安的被窝,一下子把手脚贴在祝盛安身上:“凉不凉?凉不凉?” 祝盛安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差点又要掉下床,局促地翻了个身背对他。 雀澜就顺势踩在他膝盖弯里,拿他当捂脚的人形暖炉。 祝盛安无奈道:“你几岁?” 雀澜凑过来,将脑袋顶着他的背:“挨着睡多舒服。天冷的时候,我和师父都是一起睡的。” “……”祝盛安震惊道,“你和你师父一起睡?” 雀澜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因为我们只有两床被子。夏天可以分开睡,冬天要一起盖两床才不会冷。” 祝盛安扭头看他,确认道:“你师父是坤君对吗?” 雀澜点点头。 祝盛安看着他,心情复杂。 还好捡到雀澜的不是乾君……不对,还得感谢他师父没把他卖给人牙子,要是儿时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里,不知得被折磨成什么样。 现在回想沁阳湖上,雀澜说的感谢师父,他才有了些切实体会。能够这样长大,对雀澜来说确实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在背后贴着他的雀澜忽然说:“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如何了。” 祝盛安心头一动,顺势就想问。不过话出口前,他难得机敏了一回,觉得今夜这气氛不错,若是非要一来一回地试探,便毁去了这难得的自在。 他收住到嘴边的话,提高声音朝屋外吩咐:“来人,灌几个汤婆子!” 门外的刘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屋门就被推开,刘叔捧着几个汤婆子走进内间,越过屏风,看见床上世子殿下正同少夫人贴在一块儿。 刘叔微微一愣,不过他伺候贵人久了,很懂规矩,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快步到床尾,将几个汤婆子往两人被窝里塞。 “……”祝盛安道,“不是塞我被窝里,塞少夫人被窝里。” “是。”刘叔连忙将汤婆子挪了位置。 雀澜连忙道:“我现在就要一个,放在我脚底下。殿下的膝盖窝不暖了。” “……”祝盛安往后拐他,“那你回去,别挨着我。” 雀澜嘻嘻地笑,一下子抱住他的腰:“不要。” 耳朵里听了这一句不要,祝盛安半边身子都麻了,暗道一声要命。 雀澜修习的秘术中有一门便是媚术,他整日笑盈盈,说话轻轻柔柔的,便是源于修行此术。他曾同祝盛安坦白过,祝盛安还以为自己不会中招了。 他想,雀澜应该不会莫名其妙地对他使媚术,他大概只是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刘叔在旁偷偷地笑,小声提醒道:“殿下,香膏就在床头的矮柜里。” 雀澜不知道香膏是什么,祝盛安却知道,当即臊得满脸通红。 偏偏他要强,不肯在下人跟前跌了面子,便硬着头皮装出一本正经,说:“少夫人受了伤,正是体虚的时候,每夜睡前要拿熏笼给他的被褥烘热。睡下后,汤婆子隔几个时辰换一次。” “是。”刘叔应下,退了出去。 雀澜仍挨着祝盛安,脚下踩着汤婆子,道:“好暖和。” 祝盛安道:“别一直踩着,待会儿热出一身汗,更加气虚……好了别摸了。” 他捉住雀澜两只手:“回你被里去。” 雀澜有些舍不得,他喜欢闻世子殿下身上的味道,便小声说:“我们不能睡一个被窝吗?” “……”祝盛安没有回头,两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塞回了他自己的被里。 “小气。”雀澜被他推回自己被里,嘟囔道,“亏我还帮你挡了黑手。” 不过,他很快发现被窝已被汤婆子烘得暖乎乎的,便没有再往祝盛安那边钻,拉上被子准备睡觉。 祝盛安沉默片刻,忽然说:“那夜帮我挡了一刺,还没来得及道谢。” 雀澜诚实道:“我倒了没什么事,殿下一倒,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不过,”他转向祝盛安,好奇道,“殿下为什么不肯杀人呢?” 半晌,祝盛安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去回忆那段不敢正视的时光:“告诉你也无妨。” “在浔山案中,我因为算错一步,没抓住凶手,最后老师罚我为案中受害的坤君们收尸。”祝盛安缓缓道,“被害的坤君,一共有十三名,内脏被掏空,四肢都被切碎了,混在一堆。” “我一点一点把他们区分开来,一个一个缝起来的。”他低声道,“其中有一个,是我见过一面的坤君。” “我到现在还记得,老师把我按在碎尸堆里,腥臭的血和碎肉溅在脸上的感觉。” “是不是很可笑?我怕杀人,只是因为怕被血溅到脸上。” 十六岁时,祝盛安还是个正宗的纨绔子弟,与现在很不相同。 东南王和王妃只得这一个儿子,虽不至于把他纵得为非作歹,但也是从小娇宠长大,一身的金贵脾气,听不得别人讲他一句不是。 在东南第一名捕余非明手底下磋磨两年,并没有磨掉他的臭脾气,反而因为学了些本事,愈发张狂自傲,尾巴都要翘上天去。 那一回,是宜州下辖的宁安县上报一起连环失踪案,总刑事司分派给了余非明。 案子初看并不复杂,余非明便点了还未直接经手过案件的祝盛安一道去,权当是对这唯一一名门生的锻炼。 同行的还有两名经验颇丰富的捕快,年长的叫王大海,跟着余非明办案有数年了,年轻的才二十出头,叫杨益,去年才从宜州府衙调到总刑事司。 再加上几名入行不久的小捕快,一行七八人便到了宁安县,在县衙落了脚。 “这次的案卷,都看了没有?”余非明往长案前一坐,将挎刀丢在案上。 王大海年纪同他差不离,是个颇和蔼的中年胖子,一坐下来先喝了口茶,抹一把嘴:“看了。这次失踪的七个人都是坤君,时间相近,应该不是意外,而是绑架。作案手法相同,是同一伙人所为。” 杨益坐在下首,仔细思考一番,才回答:“七人都是刚满十四岁的坤君,绑匪应该是特意挑的这个年纪。被绑走后已有半个月,家人没有收到任何勒索信件,绑匪既不谋财,也不可能无缘无故闹出人命,多半是拐卖。我们应当从牙行入手。” 余非明点点头:“你看得很仔细。” 得了这句肯定,杨益喜上眉梢,连忙说:“跟着大人这一年来,幸得大人提点,我进益良多。” 余非明没多说什么,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祝盛安:“殿下可看了?” 祝盛安年纪虽小,个子却已长得很高,俊美凌厉的五官初显锋芒,满身压不住的轻狂桀骜之气。 他翘着腿,懒散道:“这两日课业多,没来得及看。” 这已是客气的说法了,若放在两年前,只会撂下两个字——没看。 余非明皱起眉,道:“杨益,将案卷拿给殿下。” 杨益抿抿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起身将案卷拿了来。祝盛安随意接过,靠在椅背上翻看。 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杨益无声地冷了脸,不屑同他多待,返回去坐好。 这案卷不过短短两页纸,祝盛安看完,道:“勒索家人,或拐卖,都是谋财。绑匪与其冒着风险把人卖去牙行,不如勒索其家人。” 杨益哼了一声:“这些坤君个个都家境贫寒,怕是出不起赎人的钱。” 祝盛安将案卷丢在桌上:“没钱可以借。亲生父母就是背一屁股债,也定要赎回儿子的,给的赎金肯定比人牙子给的价钱高多了。” 他补充道:“而且这是坤君,只要不是丑得出奇,都能高嫁。父母能舍得丢乾君,都舍不得丢坤君。” 杨益面上有几分不服气,道:“那依殿下看,这绑匪是为何绑人?” 祝盛安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为了杀人。” 杨益嗤笑一声:“这些坤君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平日里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结仇。绑匪无缘无故就来杀人?” 办案最怕“无缘无故”。因为有动机的人,能猜出他的目的和下一步行动,而没有动机的人则根本无法捉摸,只会冷不丁地射出暗箭。 余非明这时开了口:“殿下为何觉得,绑匪会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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