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桂九郎不过一养子,嬷嬷伤心一阵也就罢了,拉着她在庭院的石桌旁说话,石桌旁有一棵凋谢的桃树。徐君逸为我栽了满园的桃花,此时花期已过,不见姹紫嫣红,空余流年似梦。 “嬷嬷,桂九郎算什么人物,想认儿子,我叫徐相从军中挑出色的来。”我故作老成地说道。 桂嬷嬷失笑,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轻抚我的长发,感喟道:“娘娘当年入宫的时候,万般小心,唯恐说错一句,踏错一步。能看到公主的今日,也能放下心了。” 我以为她想要桂九郎这种有亲缘关系的养子,劝慰道:“嬷嬷若是喜欢自家侄儿,小妍去帮你说和,他们必定上赶着想当嬷嬷干儿子。” “珍珠太小了,管不住后院的丫头,殿下宽厚,也不能由着她们乱来,”桂嬷嬷用衣袖拂去石凳上的灰尘,这才让我坐下,“老身一辈子奴才命,要什么儿子呢。” 她于我,几乎是半个母亲的存在,奴才主子的话听着刺耳。在晋朝,稍微体面的人家,夫人太太是不会亲自带孩子的,公侯王爷们爱重自己的乳母,有的甚至为奶兄弟向朝廷要官,我曾在心中鄙夷他们的任人唯亲,而此刻,蓦地生出些惶恐,要是桂嬷嬷求情,我该怎么办。 所幸桂嬷嬷口中没有提过一句桂九郎,她如往常一样,走进我的卧房,替我整理起入夏的衣服来,“公主长高了不少,今年夏天,要多做几身绵绸衣裳。” 我怕她还想着桂九郎,故意说着逗趣的话:“嬷嬷不在屋,珍珠反了天,茶水也不伺候,整日在院中与小丫鬟踢毽子。” “珍珠是个好孩子,”桂嬷嬷打开我的大箱子,里面放着几包私房钱,皇室公主不分嫡庶,一个月分例八十两,全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容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公主要多为自己考虑,铺面、田产、首饰还有宫中的嫁妆,不能只留这几个钱在身边。” 我含糊地点点头,心道假太监连兵权都给了我,又何须在银钱上计较。 桂嬷嬷抚摩着我的头顶,慈爱地说道:“老奴想为殿下梳一次头发。” 我应允下来,坐在黄铜镜前的绣蹲上,任她取下我的玉簪。 “一梳举案齐眉,富贵不愁。”桂嬷嬷用牛角梳子从我头顶梳下,这是出嫁时新娘家中长辈说的话。 “二梳夫妻齐心,喜乐无忧。” “三梳白头携老,恩爱不疑。” 我头发生得又黑又密,养到了腰间,只有桂嬷嬷才能在梳的时候一根不掉。 “老奴想求殿下一个恩典,”她知道我介意桂九郎的事,连忙说道,“是为老奴自己求的,年龄大、做不动了,不想成了公主的累赘,求殿下赏个恩典,让老奴家去吧。” 桂嬷嬷是宫中的奴婢,要离开手续繁杂,对别人是麻烦,对徐君逸轻而易举,我长舒一口,飞快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包银子塞给她,“这算什么恩典,嬷嬷只管放心。” 嬷嬷笑着拒绝了我,说是要打理自家屋宅,提前离开了公主府。从小照顾的人离开了,我心里空荡荡的,想到桂嬷嬷不用将所有精力局限到我一人身上,又替她高兴,同在长安城,去看她也方便。 晚上,我窝在徐君逸怀里,犹疑道:“徐相,小妍做得对吗?” 秉公处理从未见过面的桂九郎,恢复了桂嬷嬷自由身,我在证明自己和刘贵妃、章家不一样。 “小妍,不必拘泥于对错,”徐君逸吻了上来,“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所求不悔而已。” 七天后,桂九郎的判决下来,徐君逸告诉我,桂嬷嬷离开长安,自愿陪伴他流放岭南。 我正梳着头,牛角梳子划伤了的掌心,冒出几滴血珠,我怔怔看着镜中自己。 “小妍,”徐君逸担忧道,“我可以叫人将嬷嬷带回来。” 从小养大的孩子比不过一个月名义上的养子,我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感受,失望?难过?不舍?抑或兼而有之?我曾高高在上地俯视她,用自己的想法去了解她。她不是生来就愿做我的奴婢,在她看来,跟随名义上的主子,不如照顾过了户籍的儿子。我嗤之以鼻的看法,是她追求多年的愿望。 我是公主,身边亲密之人无不享受着泼天富贵,连徐君逸也是大将军的儿子。哪怕在蓟镇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也没有饿过肚子干过重活。我连身边之人都不懂,拿什么去哀民生之艰难? 徐君逸假扮太监,我身份颠倒,我们能跳出宗庙、香火这些渗入骨髓的信仰,而桂嬷嬷与其他人不能。 “不必了,徐相,让桂嬷嬷去吧,”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随意掉眼泪的小娘子,“方便的话,麻烦托人照顾一下她。” 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徐相不用担心,嬷嬷不会说出我的身份,我相信她,就和相信徐相一样,还有珍珠,白白为我耗费了这么些年青春,她要愿意,我帮她找个好婆家,她要不愿意,公主府养她一辈子。” 夜晚,星星从天上落下,化身为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夜风轻拂,光影越越,卷帘微动,我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看手里账本,徐君逸皱眉道:“别熬坏了眼睛。” “小妍不想闲下来,”我卷起账本支住额头,“一停下来就会想到嬷嬷。” “那我给小妍讲个故事吧。”徐君逸吹灭蜡烛,将我抱在床上,我们成亲后,难得有躺在床上斯文说话的时候。 “小妍想听白袍将军北伐。” “不行,换一个。”假太监还在吃醋。 “那就刘裕,气吞万里如虎的刘寄奴!” 徐君逸没有听我的,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叫鉴明的书生,在家中温书备考。” 我撇撇嘴,戳着徐君逸胸口,“鉴明书生,徐相在说自己吧。” “别调皮,听我讲完,”徐君逸捉住我的手,“书生家中贫困,偏又闹了鼠灾,无奈之下,从乡中大户家讨了一只刚出生的狸奴。狸奴小小一只,生得玉雪可爱,书生父母早丧,常年寂寥一人,将狸奴唤作小妍,整天与他说话。” 我气得打断他:“小妍不抓老鼠!” “知道了知道了,”徐君逸拍拍我的背以示安慰,“狸奴好吃懒做,吃书生的粟米,睡书生的床,爱翘着尾巴在院里晒太阳。” “这日,书生要上长安赶考,正头疼如何带上狸奴,谁知他竟开口说了人话。” 我专爱志怪奇谈,明知徐君逸是故意逗弄,也忍不住问道:“小妍,哦不,狸奴说什么了?” “狸奴说,好哥哥,小妍吃了你家三年大米,必是要以身相许的。”徐君逸停顿了一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又是妖怪成精的故事,结局大抵是狸奴变成美人,成了书生妻子,我心中已有了个大概。 “一道白光闪过,狸奴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豚猪,摇摇晃晃说着,小妍身无长物,鉴明哥哥就吃了我补身子罢。”徐君逸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又骗我!”我仔细一算,被他口头上戏弄了两遭,拱进他怀里又抓又咬。 徐君逸与我闹作一团,笑着说道:“狸奴放心,再怎么刁蛮任性,鉴明哥哥也舍不得吃掉小妍妻子。” 我轻咬在他肩上,小声抱怨道:“徐相就爱欺负人!” 黑夜让人变得肆意起来,不知何时,我的眼眶湿了,“哥哥,小妍心里难受。” “哥哥知道的,”徐君逸用力抱住我,“小妍哭出来吧,别怕,哥哥在身边。” “为什么她要走呀,”我放声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徐君逸胸前的寝衣,“为什么身边的人全变了呀,姨母,七哥,桂嬷嬷,为什么他们和以前都不一样了呀?这就是长大吗,小妍好难受呀!” 童年时候,皇后娘娘、太子哥哥、桂嬷嬷全围着我,我有穿不过来的新衣裳与最精致的首饰,即便读着讨厌的女则女戒,我依然是最受宠爱的公主。渐渐地,我发觉姨母想斗倒刘贵妃权倾后宫,七哥要坐稳东宫之位,而桂嬷嬷,也许不是家贫,她不会自愿入宫为奴。他们拥有自己的轨迹,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抬头就能看到,却又离我那么远。 “哥哥,”我埋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想起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的伏胜将军,“你失去父母的时候,是不是比小妍更痛呀!” 徐君逸不是会诉苦抱怨的男人,他没有回答,轻柔地吻上我的眼睛,“我的小妍是全天下最聪慧的小娘子。” -Q!裙 73!95.4!30!54.更.新BL.小说----
第四十二章 桂嬷嬷离开的第七天,刘贵妃薨了。 父皇大恸,全宫哭丧,后宫妃嫔们少了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边举哀边用香囊刺激眼泪,恨不得个个都与贵妃姐妹相称。刘倩儿出身卑微,嚣张跋扈,怜惜贫贱的好事没有,责打过的宫人倒有上百。小章氏称病后,宫中没有高位妃嫔敢出面料理丧事,太监宫女们在灵堂布置上并不尽心,今日少拿了灯油,明日打翻酒饭器皿。父皇悲伤过度,一怒之下,令翠微宫中所有宫女太监为刘贵妃陪葬。 朝臣们对圣人多杀几个奴婢毫无异议,本来嘛,皇帝失了宠妃,使性掼气常见,他们在意的是另一件事,父皇想追封刘倩儿为皇后。 本朝吸取汉唐教训,圣人家事乃国事,后妃当以贤德自居,繁衍子嗣,万不可因宠封后。不仅如此,里面涉及另一层礼仪规矩在,追封皇后,现在的皇后小章氏服不服孝,妃嫔们怎么戴孝,王爷公主们要为屠户出身的刘倩儿守二十七个月的孝吗?太子婚期将近,又怎么安排?刘倩儿是与大章氏一同陪葬帝陵,还是塞进妃陵和死去的一众冤魂姐妹们共寝? 徐君逸拿出前唐贞顺皇后的例子,在申阁老与外祖的两重压力下,支持父皇追封刘倩儿。一时间,被皇亲国戚刻意忽略的我又在大明宫中有了存在感。我的母亲是元后,姨母是继后,哥哥是太子,他们看来,我玷污了章氏一系的正统,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我五岁时就被刚来凤阳阁的徐君逸上了手。 “别看这些,”徐君逸从我手中抽走翰林院学士的骈文,“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迟早收拾他。” 我们正坐在马车上,前往大明宫为刘贵妃守丧,“小妍不在意的。” “小妍,我并非不尊重先皇后,只是……” 徐君逸想向我解释追封刘倩儿之事,我知道其中涉及党争名分,几句话说不明白,摇头道:“刘贵妃父亲死了,儿子死了,自己也死了,徒留个名分罢了,母亲天上有知,不会放在心上。” 徐君逸揽住我,唏嘘道:“世人若像小妍一般通透,何来纷争至此。” 我也有不能释怀之事,比如桂嬷嬷。桂九郎家中排行老小,上面八个哥哥活下来了五个,其中一个还考中了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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