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所言极是,”大启帝叹了一口气,“只是此去一别,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先生大作。” 沈瑜洒脱道:“齐公子不必担忧,丹青一道乃沈瑜毕生追求。我本就打算云游四方,如今不过是有了方向,南有山水冠绝天下,北有大漠孤日亘古长存,何愁新作?” “哈哈哈,沈公子实在是个妙人!”大启帝当即从腰间解下一枚羊脂玉佩,“沈公子归京之日,尽可拿着它去翰林画院报道。” 沈瑜没有推拒,大大方方接过玉佩放入袖中。 大启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是大雪,天公像是为了应景,片片雪花无声无息落下。 沈氏幼子沈瑜,流放岭南。 沈氏长孙沈圆,无罪释放。 长平河畔,一队车马立在雪中。 周重赫然在列。 “沈公子,咱们该启程了。” 沈瑜一身粗布衣服立在雪中,灰黑色的棉袍也难掩其玉质金相。 回望雪中高大巍峨的京都,一种强烈的预感泛上心头。 或许此生他都再难踏入这座城,再难见到那个人。 他朝向京都,俯身下跪。 一拜。 愿郎君千岁。 二拜。 愿自身康健。 三拜。 愿后会有期—— 与君相伴。 “走吧。”沈瑜最后望了一眼京都,转身上了马车。 一行人渐行渐远,身形隐没在风雪中。 不多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瑜心中一跳,慌忙掀起车帘。 果不其然,来者正是霍城! 黑甲黑骑,似一柄长剑刺破漫天风雪,跨过重重阻碍义无反顾奔来。 “吁——” 霍城喘着粗气,眼睫凝了一层细碎的冰碴,他手掌发青,冲沈瑜摊开掌心,两枚双鱼玉佩映入眼帘。 一黑一白,互相盘成圆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枚墨玉你拿着,等我。” 霍城把黑色的一半放到沈瑜手中,紧紧握住,目光里写满了执着。 小小的玉佩握在掌心,散发着暖意,直热到心底。 似是下定决心,他抬头看向霍城,认真道:“若我归来时将军的白鱼还在手里,沈瑜定让双鱼成璧。” 霍城眼中闪过激动,小心捏起白鱼,放进胸口旁的袋中,左右扯了扯衣襟,喜不自胜,“一言为定!” “我说话算话。”他弯起嘴角,“天冷,将军送到这里便是,雪天路滑,不要骑马太快。” “好。”霍城露出一口大白牙,活像是听了什么金石良言。 周重识趣地走到一边,自以为小声道:“将军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下面了,真像南街薛二傻!” 霍城的笑登时僵在脸上,收也不是,笑也不是。 “将军,我们该启程了,回去吧,元宝还请你多多照拂。”沈瑜忍下笑意替他解了围。 “不必担心元宝,你要保重!”霍城握住掌心的手不愿松开。 微微叹了口气,一寸寸抽出手掌,指尖被人轻轻捏住,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挣开那只大手。 “将军,山水相逢,后会有期。” 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踪影他才驾马回城,余光掠过不远处的雪堆,没有出声。 不久,雪包中爬出几人,悄悄返回城内。 “禀大人,沈氏子随行之人除了中军卫还有御赐的骁卫,小的没敢轻举妄动。” 跪在下方的人心中还有句未尽之言没敢说。 霍城好像发现了他。 “既如此,此事暂缓。” 大启八年末,邢望等人被查出是杨氏余党,废除官职,下大狱。 眨眼便是十年春,桃花如雾如云,开满京都。 圣上大赦天下,沈瑜位列其中。 霍城身上还带着几片风中卷来的花瓣,匆匆跨入泰和殿。 “圣上,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圣上恩准。” “说。” “臣想随卫副使前往岭南。” “哦?”大启帝批奏折的手一顿,挑起眉头打趣道:“霍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霍城头埋得更低,“望圣上恩准。” “去吧,朕也想知道昔日名满京都的红尘客还能不能重现。”大启帝意味深长道。 一路戴月披星日夜兼程,两三月的路程被硬生生缩短到一个月。 赶到岭南时恰逢五月,杜鹃花如火如荼开遍山坡。 打听到沈瑜所在之处,他再也克制不住思念,策马扬鞭,马蹄卷起数片花瓣,悠悠飞起又缓缓落入泥土。 山路难行,霍城只得下马。 他有些紧张地摩挲着胸口白玉。 只是那白玉一副碎过又重新镶好的样子。 分别后他一直放在胸口,不知是不是巧合,半年前出任务时,一支冷箭极其刁钻地射中前胸,幸好玉石在,这才躲过一劫。事后发现白玉碎成了几块,找了天工阁的老师傅才补好,也不知沈瑜的墨玉是否完好? 没多久,山上一座木楼出现在眼前。 门前一株凤凰木,花朵如同火焰般包裹住整个树冠。 霍城仰头看了许久,没有见到沈瑜。 难道他出去了? 踌躇之际,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小子,你在这做什么?” 扭头看见位背着药篓的老丈。 “老人家,我是这户人家的旧识,不知此间主人去了何处,何时返回?”霍城客气道。 问完,他敏锐地觉察到老丈面色有变。 “可有信物证明?”老丈神情有些怪异。 霍城顿了顿,掏出颈上挂着的白玉。 “跟我走吧,”老丈像是认出这块白玉,语气怅惘,“你为何不早来半年?” 什么叫不早来半年? 霍城胸腔突然被心跳震得生疼,他像是一条被甩到岸上的鱼,只能徒劳地张嘴,吸不进一丝空气。 “老,老丈这是何意?” 覃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到了。” 一座小小的孤坟起伏在山间,群山无言。 山风吹拂,碑后的树枝婆娑作响。 霍城脑中一片空白,僵立在坟前。 再次开口,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老丈可知他为何?为何?” 他说不出那个字来。 “以你的眼力想必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大夫。”覃柏叹了口气。 “三年前,沈公子初到此地便因水土不服起了热,一位姓周的官差请我去把脉,那时我虽能看出他底子不甚强健,但不知他吃过什么大补的药丸,脉象尚可。” 说到此处,覃柏神情黯然,“也怪老夫学艺不精,没有察觉到他真正的底子已经衰败。前年夏天,雨水很大,县里都积起了水,水退后便起了一场疫病,于旁人不过是拉几天肚子,过几日便好。可他——” “这病于他而言,消耗了他最后的元气。” “那位沈公子似有所觉,见我心有愧疚,便托付给我一件事。” “他日若有人拿着一半白玉来寻,便把遗物交给他,小子,随我走吧,东西都在刚才的小楼里,我一样也没有动过。” 霍城反应有些迟钝,半晌才缓缓道:“多谢老丈告知。”。 “既如此,你自己去看看吧。” 辞别覃柏再次来到小楼。 刚刚还红得耀眼的凤凰花无端灰了几分。 推开门,小楼里都是沈瑜喜欢的模样。青色的帐子,宽阔的案几,几只竹编的动物摆在窗边,平添了几分野趣。 空气中好像还残留着他身上浅淡好闻的味道。 “霍将军,你来了。”熟悉的招呼声传入耳朵。 “瑜儿!”霍城慌忙转身,凳子咚地一下砸在脚背,他像是没有感觉。 身后空空荡荡,灰尘安静地漂浮在空中。 他看见一口藤箱摆在门后。 扶正脚边的凳子,霍城拖过箱子打开。 最上面是一封信,霍城亲启。 信封有些泛黄,他小心拆开。 霍将军,没想到失约之人不是你,竟是我自己,不过我猜你不会怪我。 箱里有幅木盒装的画,你打开盒子拿走玉佩,不要看画,亲自去翰林画院,就说是我转交给齐公子的,不要直接递给那位。 还有一幅系着红色缎带的,那是给沈圆的,替我转告他,不求他将来如何大富大贵,唯有一点,万不可重蹈覆辙,做个有德之人。 那幅蓝色绸带的是专门留给你的。 不必为我伤心,或许天意如此,今生注定有缘无分。 我的墓你在京都选个山清水秀之地便可,不必大费周章送入沈家。 霍将军,此生得你钦慕已是三生有幸,盼君余生安好,早日觅得良人。 今天分明是个无风的好天气,那薄薄的信纸却颤抖得厉害。 打开留给自己的画,画与三年前郑墨那幅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脸换成了霍城真正的容貌。 他吞下喉头哽咽,面无表情离开小楼。 大启十年七月,霍城扶灵回京。 小福小禄领着下了学的元宝站在城门口,乔山和周重闲着无事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怎么还没到?”小福垫着脚尖,使劲儿抻着脖子往远处看。 靠在墙边的周重发出一声嗤笑,“长得矮,再怎么踮脚也没用,我看看。” “你!”小福气得直跳脚。 “这不是来了吗?”周重的大嗓门在众人耳边响起。 小福扒住周重的胳膊,着急地问道:“哪呢?哪呢?你看见我家少爷没?” 周重突然默不作声。 “你怎么不吭声了?”小福有些疑惑地挠挠头。 说话间,众人也看见了霍城。 小福小禄激动地跑上前去,“霍将军,我家少爷呢?” 他们已经三年没见过自家少爷了,三年前少爷已经光彩照人,不知道现在是何等玉树临风! 霍城发出的声音如沙般粗粝,“在后面。” 小福往后面看了看,疑惑道:“霍将军,后面只有一具棺材——” 尾音消散在风中,他慢慢睁大了眼睛,脸上褪去了兴奋的红晕,哆哆嗦嗦道:“你说这是,这是——” “霍将军,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小福脑子满脸错愕,眼泪唰地溢出眼眶,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我家少爷才二十!” 霍城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言不发越过众人,带着车队向前赶去。 小禄呆呆地跟在后面,一时间难以接受。 元宝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如同一只小兽,止不住地呜咽。 眼底一片死寂,霍城带着那幅画,敲开了翰林画院的大门。 大启帝早有吩咐,林待诏不敢延误,把消息递了上去。 “圣上,那位沈公子带着玉佩回来了。”许如海带着几分笑意向大启帝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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