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城迈出一步,沉声道:“圣上,沈家幼子确实不知情,臣可以作证,更何况律法从未说过无辜之人也得连坐偿命。” “圣上,霍将军所言非虚。”何肃紧随其后。 几位新皇一派的官员陆续站出来支持霍城。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霍城为首的新皇党与旧党势力互相胶着,中立者则是一言不发,全当自己是块木头。 邢望出列打断了众人的争吵,“圣上,臣有本启奏。” 朝堂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邢望身上,他好像没有察觉,不急不缓道:“圣上,沈家幼子虽有罪,却罪不至死,依景律第二十三条,当流放千里,沈家长孙年幼,可放归部分财产于他,恕其无罪。” 霍城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邢望素来风评极好,这次进谏的内容与时机巧之又巧,简直谋划好一般。这等折衷之法,无疑是给圣上与旧党势力一个缓和余地! 莫非邢望也是杨氏一党?若真如此,沈瑜之事怕是要起波折! 半晌之后,一道目光自上方落下,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霍城全身肌肉紧绷,时间好似被拉长拉缓,良久,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臣附议。” 散朝后,一众官员三三两两离去。 “霍将军留步,圣上有请。”许如海急步走来叫住霍城。 “是。” 泰和殿一如既往的雅致。 “霍卿,好久没与你下棋了,今日可愿陪朕手谈一局?”大启帝仍旧是往日随和的样子。 “臣不胜荣幸。”霍城没有推诿,利落坐下。 迦南香幽幽弥散,唯有落子声声。 “啪”,最后一子落下。 垂眸望着棋盘上溃不成军的黑子,霍城道:“圣上棋力高超,臣甘拜下风。” “不是朕棋力高超,是霍卿你心不静。”大启帝话锋一转,“都是朕愧对于你啊——” 霍城当即一口打断,起身跪下,夹杂着几分痛苦颤声道:“圣上,此非您之过,分明是杨氏余党作祟!” “沈瑜之事,只求圣上允臣安排几人一路护送。” “好!朕再派两名骁卫护送他。待朕掌握朝堂之日,就是你二人团聚之时,此次朕绝不食言。”大启帝扶起地上的霍城,狭长的眼眸中一派坚定。 “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卿,你且回去吧,这几日不必上朝了,多和他相处些时日。”大启帝言语间略带愧意。 “谢圣上。” 望着霍城远去的背影,神色莫测,“许如海,你说他会怨朕吗?” “圣上,大将军是明事理的人,怎么会怪您?”许如海轻声回答。 大启帝转身步入内间,命令传入许如海耳中,“但愿如此,安排一下,明日朕要见沈氏子一面。” “是。” 牢内不见天光,沈瑜仍旧点着灯,烛光昏黄盈满一室。 他皱起眉头看了看角落旁的滴漏,都这个时间点了,那人怎么还没来? 一转身吓了一跳,“将军,你来了怎么不出声?” 门外赫然是不知站了多久的霍城。 沈瑜看着沉默不已的霍城,心中有了推测,温和道:“可是沈家之事出了变故?” 霍城狠狠攥紧栏杆,嗓音嘶哑,“抱歉,因我之故,杨氏余党盯上了你,元宝没事,只是你要——” 手下栏杆承受不住巨力,咔嚓一声折成两半。 细碎的木刺嵌入霍城手中,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像是不觉得痛,望向沈瑜的眼神里满是愧疚,艰难地吐出未尽之语,“只是你要流放千里。” “你的手!”沈瑜没有在意他的话,一把抓住受伤的手掌,生气道:“将军有气冲我撒就是,何苦难为自己?” “你要被流放了,还在意我的手做什么!”霍城反手握住沈瑜手腕低吼道。 他宁愿沈瑜怨他,斥责他,也好过现在的温柔。 沈瑜冷下脸,淡淡道:“在将军心中,我便是一个是非不分之人?我和元宝能平安到现在,全仰赖将军照料。就算流放,也是我身为沈家人的罪责,同将军有什么关系?” “我答应过你会没事的,是我失约了。”霍城垂下头颅,高大的身形无端佝偻了几分。 沈瑜目光微动,脑海中一番天人交战,终是吐出长久藏在心中的话。 “莫非霍将军以为我无罪便会留在京都么?”带着几分决然之意的话语飘到耳畔。 霍城一愣,攥紧手中细腕,“你这是何意?” 沈瑜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直视他漆黑的眼眸。 “霍将军,我爹娘纵然有罪,但他们没有对我不住。我同你于三月相识,至今不过九个月,可是爹娘疼爱了我十七年!” 情至深处,一颗颗泪珠不受控制从眼眶滚落,他哽咽道:“你没有错,圣上没有错,是我爹娘有罪!即便如此,那又如何!没有爹娘,没有沈家,便没有今日的沈瑜!你让我如何同你在一起?每年清明,如何去给爹娘烧纸!”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相识,你做你的中军卫,我做我的阶下囚,那样便不会有今日的痛苦。” 沈瑜一步步后退,眼中盈满酸楚。 “你休想!” 霍城赤红着眼睛,寒光一闪而过,锁链瞬间被切断。 几步跨至沈瑜身前,强势箍住掌中腰身,对准恼人的唇瓣,他俯身深深封禁。 沈瑜抗拒的双手被一只大掌轻松握住。 “唔唔——” 绯红爬满白玉似的脸庞,又爬上水润的眼尾,霍城缓缓拉开距离。 一抹银光溢满红唇。 “你放开——” 话还未完,那抹嫣红又消失在唇齿之间。 两人贴合的身影终于分开。 霍城嘴角冒出几颗细密的血珠。 沈瑜的唇瓣也染上了一丝艳色。 湿热的鼻息互相缠绕,不分彼此,他好似被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眸烫到一般,挣开腰间滚烫的手,仓促地转过身。 下一瞬,后背便贴上一堵宽阔的胸膛。 胸腔的震动传入心底,结实的双臂紧紧抱着他,一道低喃在耳边响起:“别推开我,是你带我重新认识了这人世间,不要丢下我。” 沈瑜眼眶倏忽泛红。 他浑身力气像是被抽走一般,倚靠在霍城怀里,抬手抚上那张英挺面庞,轻轻摩挲着坚毅的轮廓,像是要刻在心底。 “你若只是郑墨该多好?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岁岁年年,惟愿共度。” 腰间的双手紧了紧,一滴热泪顺着脖颈没入衣间。 “我后悔了,瑜儿。” 霍城抱着沈瑜不愿松手。 久久之后,一道含着痛苦的声音在牢里响起,“真的不可能了吗?” 沈瑜本该断然拒绝,可嘴巴却似有了意识,不愿吐出决绝之语。 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出霍城怀抱,他冷下脸,忍住心痛,一字一句道:“将军请回吧,之后不必再来了。或许其他人可以,但我不行,我迈不过这个坎。” 霍城沉默片刻,话中满是执拗,“我不会放弃!十年,二十年,我等你。” 沈瑜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室内烛光越来越弱,直至熄灭。 枯坐在黑暗中,他似身处冰窟雪洞,心口像是破了个洞,寒风止不住地往进灌。 不知过了多久,元宝的声音唤回了沈瑜的心神。 “小叔叔,你怎么不点灯啊?” 乔山牵着元宝,带着几分莫名的打趣问道:“沈公子,是没有蜡烛了么?” “是我忘记点了,稍等。” 烛光亮起,映出沈瑜泛红的双眼。 乔山调笑的话咽回肚子里,心里泛起嘀咕,明明下午还见他和将军如胶似漆,难道后面吵架了? “沈公子,元宝已送到,我就不多打扰。” “多谢乔大人。”沈瑜实在挤不出笑容,草草应付了事。 元宝机灵地察觉出他的异常,担忧道:“小叔叔,你怎么了?是不是霍将军欺负你了!”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皱起小脸,“我下午明明看见他准备打你,乔叔叔还说不是,硬把我拉走了。可恶,他居然拉偏架!” 这番稚嫩的话一下逗乐了沈瑜。 “元宝,霍将军是来帮我们的,以后不可以对他没大没小,要尊敬知道吗?” 他若流放出京,元宝一人回沈家还不如在京都,小福小禄都是可靠之人。 还有那人,想必会照拂元宝。 沈瑜苦笑一声,到头来还是仗着那人心意肆意妄为。 他的思绪不自觉地飘到那句誓言上。 十年,二十年,我等你。 爹娘,倘若那人说的是真的?你们能原谅他吗? 第二日一早,赵磊神色凝重,匆匆行至沈瑜面前,“沈公子,有贵客要见您,您回话可一定要小心。” 贵客?便是霍城也没见赵磊这么认真。 沈瑜心念电转,抬手指了指天上。 赵磊微微点头。 他倒不是见过圣颜,不过是认识许如海罢了,能让这位内侍躬身伺候的除了圣上不作他想。 “齐公子,这边。” 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全然没有想象中的尖利。 沈瑜抬头,只见来者气质绝佳,沉稳中带着威严,蓝色锦服越发衬得人玉树临风,手持一把黑檀金粉折扇,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 他心中有些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只作不知道来人身份,好奇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我家公子喜爱红尘客的画作,听闻画师身陷囹圄,倍感可惜,特来拜访一番。” 许如海脸上挂着微笑,十分客气。 沈瑜没有问他从哪里得知,不卑不亢回到:“这位公子是想求购新作还是想探讨往日旧画?” 大启帝语气中带着讶然,“莫非先生在狱中还有新作?” “先生不敢当,公子叫我沈瑜便可。”他微微一笑,拿出一幅画,“邀您共赏。” 画中只有院落一角并一只狸奴,这副画一改往日山水画风,岁月悠闲,时光静好之意扑面而来。 “沈先生心性过人!”大启帝连声称赞,只是话中略带深意,“身陷狱中却能不愤不怨,果真大才!” “公子此言差矣,沈家罪魁祸首已经伏法,触犯律法的后果我甘愿接受,自然无怨无愤。”沈瑜淡然一笑,宠辱不惊。 “听闻霍将军对沈先生爱慕非常,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呐,”大启帝看了那台拔步床一眼,意有所指。 复又摇了摇头,语带遗憾道:“可惜他不能留你在京都,想来十分难受。” 听闻此言,沈瑜神经紧绷,他垂下眼眸,语气中透着悲伤与决然,“霍将军待我已经仁至义尽,只是我辜负了他的厚爱。他若有心,便该让杨平之流少一些,让沈家这样的境况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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