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阿娘了:“雪……雪都漏进屋子了。” 谢承瑢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轻飘飘传到赵敛耳朵里。 “没有雪,昭昭,没有雪。” “阿敛……” “我在呢。” 谢承瑢轻轻说:“背……背后好疼。” “那我给你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赵敛把手移上去给谢承瑢揉背,却总是摸不到痛处。 谢承瑢觉得痒,扭着腰躲开:“烫。” “疼?” “好烫……好烫,哥哥的手好烫啊。” 赵敛脸有些红:“昭昭,你怎么喊我哥哥啊。” 谢承瑢迷迷糊糊地去摸赵敛,发现赵敛好像没有穿衣服。他摸赵敛的肚子,摸他的胸口,说:“你不冷吗?” “不冷。你还有哪里疼呢?”赵敛摸谢承瑢的额头,“饿吗?渴吗?” 谢承瑢不说话了,他又睡着了。 谢承瑢没睡很久。 他总做着小鬼拖他去地狱的噩梦,吓得他冒冷汗。他拼命在梦里跑啊跑啊,跑到尽头了,梦就醒了。 谢承瑢缓缓睁开眼,头顶就是丑陋的山石。石头尖正在一颗一颗往下滴水,有点吵人。他耳边隐隐有火星迸溅声,火焰旁边盘膝坐着赵敛。赵敛光着上半身,只套一件薄甲,火光勾勒出他流畅精壮的手臂。 谢承瑢眼涩,看不了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等泪花冒出来了,他就继续睁眼盯着赵敛看。他真喜欢赵敛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粗这样好看,还很有力,一只手就能把他抱起来转圈。 赵敛在拌药,完全没在意谢承瑢已经醒了。 山洞奇静,洞外还有风声。谢承瑢溺在暧昧的火光里,要把赵敛给看穿了。直到洞口处的昭昭嘶叫,赵敛才回过头来看。 “醒了?”赵敛丢下药过来,他裹紧了谢承瑢身上的氅衣,又抚摸谢承瑢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呢?” “没有不舒服的,我好了。”谢承瑢说。 赵敛觉得他在骗人:“你要是骗我,我就会生你气了。” 谢承瑢认真地说:“真的不疼了,二哥。” 赵敛放心了。他说:“我弄着药呢,一会儿来给你敷。” “不敷药不疼的,一敷药就疼了。” “胡说。” 赵敛还想说什么话来哄的,但肚子不太争气,突然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谢承瑢笑起来:“饿了?” “都没想起来吃东西。你饿么?” “有一点。”谢承瑢伸手指向昭昭,“昭昭马鞍边上挂着一个小兜儿,里头有吃的,给你。” “哪儿呢?我找找去。” 赵敛又留个宽阔背影给谢承瑢看了。谢承瑢喜欢看赵敛的背,很宽阔,很结实。他觉得赵敛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没有人比赵敛更好看了。 谢承瑢低头摸自己的肚子,发现里衣比自己平时穿的长了半截。他问赵敛:“衣服是你的吗?” “是,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换下来。” “给了我,你穿什么?” 赵敛翻了几块饼出来,非常得意地跑到火边烘饼。他说:“我不冷,穿身上这个就行了。” 山洞又陷入寂静。谢承瑢说不上话,就盯着眼上那些难看的、吊挂着的石头。 这些石头真像刀子。如果石头掉下来,是不是能把他砸死? “想什么呢?”赵敛拿手晃他眼睛。 他醒了,慢慢悠悠地望向赵敛:“你怎么来了?” “怕你丢了,就来找你了。” “雪下这么大,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冻着了怎么办?” 赵敛模仿着谢承瑢虚弱的强调和语气,噘嘴说:“身上疼还说这么长的话,更疼了怎么办?” 谢承瑢笑了:“你不要学我说话。” “饼被烤热了,你吃饼吧。”赵敛把饼递过去,“昭昭,就算雪大得天都掉下来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谢承瑢一怔,低头吃了一口饼,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终于周末了,周末愉快( ′▽` )?
第89章 二九 雪窥人(二) 赵敛还是在边上拌药,很快他的头上又坠汗珠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谢承瑢搭话,倒不是问什么“你为什么会跑丢”,而是在问:“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饼的呢?” “韩将军告诉我的。”谢承瑢咬了一口饼,慢慢嚼完了才说,“以前我在延州的时候,也有一回像今天这样跑远了,差点在林子里饿昏。后来韩将军跟我说,在马肚子上挂点吃的,就不怕饿死在外面了。” 分明是很久远的事了,但赵敛还是很担心。他问:“那你后来回去了吗?” “我不回去,你还能见到我?”谢承瑢点赵敛的鼻尖,“我都化险为夷了,二哥。” “化险为夷……”赵敛有些自责,“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早点认识我? “早点认识你,我就能保护你了。” “早点认识我,然后跟着我去送死?”谢承瑢摇摇头,“我在延州,就是为了送死而存在的。” 赵敛呆呆看他,听他说当年延州的事儿。 谢承瑢回忆说:“那时候我爹还是个没什么战绩的无名将领,他第一次挂帅出征,手底下人都不服他。他没办法,就叫我和我姐姐去打前锋。将士们都不服我和我阿姐,所以我与她吃过很多苦头。” 他又吃了一口饼,“那会儿跟我们打的那个西燕元帅叫金宗盛。七月底,我们跟西燕决战,我爹告诉我,只要砍了最前面那个人的脑袋,我们就可以回珗州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金宗盛。” “后来呢?” “后来?我想赶着我娘忌日之前回家,所以就领了命,跟我爹立了军令状,要是杀不掉那个人,我就依军法斩首。决战的时候,我努力靠近金宗盛,先跟他手下三大将打了八九个回合。三将死后,我没一刻停歇,立马冲过去把金宗盛杀了。我一枪就砍掉了他的头,他根本没回过神来反抗。” 谢承瑢想到金宗盛的死状了,金宗盛原本是那么高大的将领,可是死的时候也会露出无助的神色。 所以说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高大的还是瘦小的,不管是最上面的还是最下面的。 赵敛静静地看着谢承瑢:“昭昭,你是个英雄。” “我不是。”谢承瑢愧不敢当,“金宗盛完全是因为疏于防范才死的。他没想到护他的三大将会被杀,也没想到会有人直接来砍他的头,更没想到杀死他的是个小孩子。我杀了他,拎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颅抛上天。就在这时候,我爹大喊,‘金宗盛死啦,金宗盛死啦’。金宗盛死了,西燕军军心涣散,士气全无,纷纷撤去。” 赵敛哄谢承瑢继续吃饼,谢承瑢不吃,对着洞外大雪喃喃又说,“金宗盛死了,我就变成了延州的大英雄。延州盛产金,州中百姓为了谢我,给我打了一把金刀。就是我送你的那把,取名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没用过那把刀,因为自始至终我都觉得我配不上这把刀。金刀要金贵的人用,我是块愚木,压不住它,反会被它所斩。但是你不同,你能用上,因为你生来就是金贵的人。” “我不是金贵的人,我和你是一样的。”赵敛说,“我和你,都是肉体凡胎的人。” 谢承瑢转头望向赵敛:“其实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流照君送你,我只是想着,要送你东西,就得送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最不俗的东西。它不能是钱财,也不能是珠宝,可我又写不出一手好字,画不出一幅好画。我浑身上下,只有那把刀。”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赵敛揉谢承瑢的头发,“我是白得了你这把刀。” “我和阿敛是一起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你也愿意把你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谢承瑢把吃了一半的饼放在赵敛手里,“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白得不白得的,以前我心甘情愿,现在我也心甘情愿。” 赵敛嘿嘿笑了,他眼里闪着火焰,摇晃着,燃烧着,火堆里不停有火星子往外飞,噼里啪啦甩在地上。 “我也心甘情愿,我心甘情愿把什么都给你。” “二哥,”谢承瑢说,“我的头发乱了。” “我帮你梳,我替你梳得整整齐齐的。” 没有梳子,只能用手抓抓。赵敛的手很轻,他以前没帮别人束过头发,这会子略显生疏。 有一缕头发没抓好,垂在谢承瑢眼前。他看着这缕瘦发,忽然想到佟立德的那一句:你清清白白的身子,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这会儿他又迷糊了,伸手兜了一指缝的发,卷在手里。 他不觉得赵敛是泥垢,从来都不觉得。即便赵敛爱闹、爱玩,即便他到处送金送玉。 赵敛一点儿也不浑浊,他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永远泛着灵气。 清清白白,赵敛也是清清白白,他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人。 “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1]。”谢承瑢说。 “怎么了?” “毋妄视,毋妄闻,毋妄言。”谢承瑢念着,“阿敛,等我头发都白了后,你也会替我束发吧?” 赵敛觉得他思绪太跳脱,还在想着他为什么忽然说“毋妄”,现在又转到“头发白了”。半晌他想明白了:“你想跟我一辈子都在一起了?这会儿不是一时一日,是一辈子了?” 谢承瑢笑笑:“我问你话呢。” “我当然愿意了,昭昭,”赵敛抱住谢承瑢的肩膀,“我给你束一辈子发,我们共度到白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2],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再见啊。” 谢承瑢也拥抱赵敛:“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再见。我是不是该庆幸遇见了你,二哥哥。” “我也很庆幸遇见了你,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我会更早去见你,更急着去见你。我要摘一枝蜡梅去见你,我要为你簪世间最漂亮的花,我要带你去一个不见雪的地方。”赵敛伤感起来,“昭昭,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哭了,也再也不想雪漏进你的屋子。” “雪不会再漏进我的屋子了,我也不会再哭了。”谢承瑢说,“等将来致仕了,我们就找一个不见雪的地方,永远都不回来了。” 赵敛毫不犹豫地说:“好。” 夜里雪下得大,风呼啸不止。幸好洞口朝南,吹不着冷风。 赵敛给谢承瑢涂完药,又把洞里的剩余的杂草喂了马,什么都弄完了才歇息。 他说:“我们先在这儿呆一夜,明天我带你出去。” “雪这么大,能出得去吗?”谢承瑢很担心。 “齐州冬日就爱下雪,不然也不能造一场雪灾。”赵敛侧身躺在谢承瑢身边,“大雪封路,不知道能不能出得去。不过再怎么样都得出去,不然我们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273 首页 上一页 97 98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