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颐道:“多谢崔军使,客气了。” “眼下打仗,武将最容易升官,苑和可要多用点功,将来等回到珗京,或许能和谢同虚一样,做个什么军都虞候,也不错。” “岂敢。” 崔伯钧笑了两声,揉起手掌来,说:“你知道西燕那个金宗烈为什么一定要和谢同虚打一仗么?” 程庭颐不解:“为什么?” “你不知道么?当年谢同虚出征延州时一枪砍掉了金宗盛的脑袋。这个金宗烈是金宗盛的胞弟,对杀兄仇人怎么会不怀报复心呢。”崔伯钧笑意更深,“金宗烈是冲着谢同虚的人头来的,见不到谢同虚,他怎么罢休呢。” 程庭颐没懂:“可是……可是谢同虚并不在秦州啊。” “他在不在秦州都不要紧,杀不了谢同虚,他可以杀谢同虚的姐姐啊,还有谢虞度候,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 崔伯钧不再笑了:“你和谢同虚那么好,也不想看着有刀悬在他们家颈上吧?如果现在把金宗烈杀了,或是逼他退兵,就能保谢同虚及其父姐的性命了。” 程庭颐沉思片刻,说:“是。” “今天除夕。其实不光我们在过新年,燕人也是。乌善是游牧民族,以往都是分兵而战,但这回不同。这回西燕是合军而战。”崔伯钧按上程庭颐的肩头,鼓舞似的,“我军探到他们大营的位置了,今日他们忙着过年,一定会松懈。燕营有个地方少有人把守,是个狗洞。你今夜偷偷钻进去,一把火先烧了燕军粮仓,让他们乱阵脚,随后再找机会杀了金宗烈。如此,便可大破西燕军主力。” “我去?” “是啊,当然是你。”崔伯钧长叹道,“苑和不是一直想立功证明自己么?现在你立功的机会到了。你和谢同虚这么像,为何他能做得,你做不得?” 程庭颐不听他挑拨离间的话,反问说:“既然有个狗洞,你怎么不去钻呢?这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么?” 崔伯钧说:“我今晚还要给将士们发压岁钱,哪有空呢。况且此行凶险,军中有能耐者不多,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你有能耐,又低调,除了你,谁能做呢?” 程庭颐不应。 “若你不愿去,我就只好叫纪风临了。但他要是去,此行九死一生……” 程庭颐忽叫停他:“我去。” “你真去?” “既然凶险,那就我去吧。” 崔伯钧鼓掌说:“好义气,那我这就告诉你狗洞的位置。” 程庭颐约在下午就出营了,没同任何人说。 不跟别人说,是因为他不想什么事儿都告诉别人;不跟纪鸿舟说,是怕他不给自己去了,又或者他非要陪着一起去冒险,犯不着。 夜幕降临,程庭颐终于找到了这个狗洞。 燕营隐蔽,寻找不易,大营四周都建了土墙,唯独这一面墙靠着山,守卫不多。 燕军军纪很严,不准将士私自出营。某些难自约束的士兵为了出去寻欢享乐,硬生生刨了一个狗洞出来。这件事被周军藏在燕营的探子知道了,便来报给擒虎军将军。燕军将领自然不知道这个洞的,况且今天又是除夕,士兵们都去大营中央吃饭宴会了,此处更是无人照看。 程庭颐钻进去时,确有几个燕军守着这面墙,不过他们都很松懈,拿着酒、端着饭,围在一起说话,丝毫没注意狗洞处的动静。他就这样混进了军营,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 程庭颐进来后,马上去找崔伯钧先前说的燕军粮仓的位置,距狗洞并不太远。他过去时,又看到守卫粮仓的士兵在喝酒。 这两个小兵大概是喝醉了,一摇一晃说:“今个儿除夕,不然哪能喝到酒?咱们大将军可真是、特立独行!连个酒都不准喝!老子多久没喝到酒了?!” “酒不能喝,县里的东西也不准偷抢,还不准杀俘!这不准那不准……以前萧将军管事的时候,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抢,还有的睡!” “咱们大将军不就是学了中原那一套‘仁义’之说么?可中原武将也杀俘!吃喝嫖赌,中原男人哪样不会?道理说得倒是一套一套,全天下唯我正人君子!” “哈哈,中原人,不就是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么!” 这两个小兵也是喝多了,说完话就蹲下来打盹。程庭颐的心咕咚咕咚打鼓,一直都不能平静。 他对着今晚朦胧的月色,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快速往粮仓里丢。 粮仓外有不少干草,今夜也有风,最宜放火。那火星子逮着干草和风,转眼成了巨焰,很快吞掉了整个粮仓。 等烧着了,睡着的小兵才反应过来:“走水了,走水了!”他赶紧把醉酒的守卫也叫起来,慌乱中,他看见程庭颐逃离的身影。 “你是何人?周贼!”那小兵大喊,“你哪里跑!” 程庭颐拔出手中刀,杀了这半醉胡乱大叫的小兵。 * 燕营内,金宗烈正在帐外和将士们喝酒吃肉,一大碗酒才喝完,有人来报,说军中潜入一个周廷的小兵,纵火烧了粮仓。 金宗烈一听,手中的酒当场倾洒而出。他旁边那个大将萧弼反应很大,直接把酒碗摔了:“他怎么进来的?” 场上所有人都静默了,那报信的小兵哆哆嗦嗦说:“我也不知……” “难不成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里转出来的?凭空冒出来一个人,你说你不知道?!给我把所有的守门兵将全部押过来!”萧弼见周围人一动不动,又骂道,“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去救火啊!” 燕营乱成一锅粥了。这火烧得旺,加上今夜有风,把火星子往别处带,不仅是粮仓,就连周围的兵器帐、马厩也全都烧起来了。粮草损失惨重,不少马匹也被烧死,长枪烧的只剩枪刃与枪纂。 金宗烈一边急着救火,一边要逮纵火的周兵。他审问了守卫大营的兵将,这才知道狗洞的事儿。 “一个个改不掉的臭毛病!没得给你们吃,没得给你们喝了,要出去偷、出去抢!一日摸不得女人,就发了疯了,刨个狗洞出来?!是谁挖的?又有谁从狗洞中钻过?!” 这边才说要将钻过狗洞的士兵全部按军法斩首,那头就来报:“大将军,已经抓到潜入营帐的贼人了!” 金宗烈努力平复胸腔中的怒火:“把人带过来!” 夜里黑,火光照不太明人脸。 金宗烈拿着火把凑近看了,是一个灰头土脸、浑身沾血的青年。 这青年被烟灰熏得乌黑,但烟灰鲜血之下,明显是张眉清目秀的脸。再看这青年的眼睛,如此嫉恶如仇,丝毫没有一点柔情,像是在眼睛里镶了刀子。 金宗烈一下子就被这样的眼睛惊到了,后退半步,又拿着火把去照他。 “你叫什么名字?” 程庭颐淡淡说:“杀了我吧。” 金宗烈身边的将领们激愤说:“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可金宗烈不理,他同身边人说:“周军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我军粮仓以及狗洞的位置的,只能是奸细透露出去的。给我抓到这个奸细,带过来!”他又问程庭颐,“是谁指使你过来的?” 程庭颐不望他,眼神飘到远处的大火。他看见象征着胜利的火光,他知道这一把火肯定能够烧退燕军了。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金宗烈发狠说。 程庭颐依旧神情淡淡:“有死而已,我怎么会怕呢。” “哈哈!”金宗烈将火把丢给边上手下,赞叹道,“中原人的气度!好一个有死而已。”他绕着程庭颐转了一圈,叹道,“你是有骨气的人,我给你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怎么样?你在周人手中并无前途,来我大燕,我封你做防御使。” 程庭颐抬起眼来,不屑地说:“杀了我吧,我不做蛮夷的官。” “大将军!这样的小人,如何能做防御使?何不杀之,把他的脑袋送去给周军,以此警戒!” 身旁将领纷纷提刀要杀,金宗烈却阻拦下来。他对程庭颐说:“我钦佩你的气节,既然你不肯归顺于我,我只能杀你了。我会留你一个全尸的。” “大将军!” “不必多言!” 有小兵过来报,说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像是细作,已经押过来了。 说罢,便有一青年小兵被带上来,手脚被缚,口塞臭布。 金宗烈叫人把他嘴中麻布取下,又问道:“是你将我军粮仓位置,以及狗洞位置泄露出去的,是么?” “大将军现在问我,有什么用呢?”周廷细作痛快地说,“粮草已经烧光了,大将军还能拖多久?早早归还我三州,饶你们不死!” “放你娘的屁!”萧弼狠狠啐了他一口,“是你东周的三州?!谁有本事就他娘的算是谁的!你们东周有本事,过来拿就是了!” “萧将军。”金宗烈打断他,“不必说了。” 萧弼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粮仓被烧了,人也抓到了,细作也抓到了!这时候不杀,留着做什么?!他是细作,既然是不怕死的,招来我军有何益处?!不必废话,直接杀了就是!”说完就拔起刀。 “且慢!”金宗烈又拦下,“他二人也算是忠烈之士,不如留个全尸吧。” 萧弼在内心腹诽,讥讽金宗烈可笑的“仁义之心”,不过他还是听从军令,把刀收了回去:“怎么杀?!” “深冬之际,河面都冻成冰了。正好需凿冰取水救火,不如把他们丢进河里去,溺了吧。” 程庭颐本就绷着一根弦,听完他的死法,又顿时轻松起来了。 他对着那片火笑,好像是亲眼看见大周禁军的马蹄踏破西燕。 “大胆狂徒,你笑什么?!”萧弼又要拔刀。 程庭颐说:“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改节[1]。有雪压而脊不断,以金饵而骨不折。杀了我,就是成全了我。” 他边上那个青年听了,也笑道:“此为中原之气节,小小蛮夷怎么会懂呢?我们决不会向蛮夷宵小俯首称臣的,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会。” “那你就去死吧!”萧弼吼道,“押下去,拿绳子捆住他们的颈子,不准他们跑了!一定要淹死了,再提上来鞭尸!” 燕军绑着二人推到冰上去。厚厚的冰面上的确有一个裂孔,可供一人出入。 程庭颐与这位青年被按着绑绳子,又被推下水去。入水前,那青年喊道:“愿我大周,国运恒昌,千秋万古!” 寒冬腊月,冰冻三尺。冰下的水也寒冷刺骨,直钻人心。 程庭颐掉入水中,只觉得难以呼吸,连骨头都在疼。 他用手攥紧脖子上的麻绳,口中血顺着水漂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明·罗贯中《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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