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悦,一脚把雪地里的冰踩得稀巴烂。与别人不一样,那到底与别人有何不同? 谢承瑢眼巴巴朝着帐子看,都快把帐子望穿了。 他待我,究竟与别人有何不同?根本没有不同。 赵敛对他,和对别人,都是一样的。甚至对别人比对他更大方,至少别人可以随便挑玉,他只能拿赵敛挑好的。 谢承瑢竟然气得想骂人: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好,我被你骗两年了! 他气得满身是汗,怀里的玉都被他带得跟冒了火一样。说到这玉,以往赵敛都是把这块玉系在腰间随意晃的,只有谢承瑢傻傻地护在怀里。羊脂白玉,赵敛家里不知道有多少块羊脂白玉呢,就他把这块玉当宝贝了。 谢承瑢从雪地里蹚回去,越想越气,还回头对着帐子低声骂:赵二,你真是辜负我。 他走到帐子里还在生气,把羊脂白玉看了好几遍。大约看到第十遍,外面有人叫他:“军候!”慌得他把玉塞进被子里。 是谢承瑢手底下的军使来报军中事宜了。小军使说了很多,谢承瑢一句话没听进去,就听见什么“明日要和赵二郎去一趟南营”。 “去南营?什么时候走?” “得早些。” 谢承瑢心想早晚都一样,赵敛已经有几天没来了,他早不早起,谢承瑢也不知道。 “去吧,到了南营,不要冒冒失失的。”谢承瑢说。 小军使走了,刚一走,赵敛就来了。 赵敛没穿甲衣,套了个灰色的袍子。他也很没规矩,也不通报,直接就掀帘子进来了。好歹还知道作个揖,但好听话一句没说。 谢承瑢还在气头上,看了他就更气,背过身问:“谁叫你这么进来的?” “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进来的吗?方才我看到那军使过来,是说什么的?” “是你该问的么?不该问的就别问。”谢承瑢回头瞥他一眼,“回你家去。” “你怎么了?”赵敛明知故问,“你心情不好?” 谢承瑢眉头皱成“川”字了,这是他头一回那么生气。可他生气了也不能怎么着,只是嘴上说说难听话:“你管我怎么呢?” 幸好赵敛脸皮很厚,谢承瑢说什么他都嬉皮笑脸。他笑嘻嘻说:“我当然管你,我管你的马,我管你的小手炉,当然也管你。天那么冷,我怕你晚上睡觉又冻着了。” 谢承瑢说:“你管不着。” 赵敛笑了:“我知道你气我,白日里那些话是我无意说的,你别恼我了。”他说着还要走过来,谢承瑢立刻避着他:“管你说什么,同我有什么干系?” “我怎么会是分身乏术,好哥哥,我把我所有的日子都给你了。我早晨从你这儿醒,跑那么远去早训,下了训还到军营门口等你,陪你牵马回马厩,中午晚上我还陪着你去吃饭。我见别人才是分身乏术,我是挤了日子时时刻刻来见你。” 谢承瑢突然笑了,随后又板着脸:“听你说这些好听话。” “我所有的好听话都对你说了,你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 谢承瑢转过身望赵敛,别的没瞧见,就瞧见赵敛那双清澈的眼睛,又无辜又脉脉,倒好像是自己欺负人了。 “你还想听我说好听话吗?我跟你说一晚上都行。”赵敛说。 谢承瑢不躲着他了,低头把腰上的带子绕了一遍又一遍:“今天我去马房给昭昭喂草。好几日我不见它,它就完全把我忘记,认别人当主人了。别人一凑近它,它就高兴,还吃别人的草,把我晾在一边。” “小马?”赵敛笑起来,“小马这么听话,能随意认别人当主子吗?看你把它想的。” “小马还知道自己有主子么?小马自由自在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别的地方去啦。倒是喂他的人最可怜,一天到晚见不到马,你说呢?” 谢承瑢看着赵敛,赵敛也看着他。两个人看着看着忽然都笑了,谢承瑢觉得很羞愧,推了赵敛一把:“你回家去,我不跟你说话。” 赵敛弯下腰,从下面仰视谢承瑢的脸,又歪头装可怜:“好哥哥,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死掉了。” 那谢承瑢总不能说“你去死吧”,就软下来:“有时候我一点都看不懂你,二哥。好也是你,坏也是你,好话你也说,坏事你也做。” “我做什么坏事了?” “你还说?”谢承瑢本来不想提玉的事的,偏偏赵敛问了,那他也说了,“你的日子多,你的玉也多,今日送我,明日送他。你一天送别人一块,送一辈子都送不完呢。” 赵敛停了之后哈哈大笑,就是不回话。谢承瑢也哈哈大笑,笑完了狠狠瞪赵敛一眼:“你笑什么笑?” “玉也有好坏之分,我只用好玉,当然也给你用好玉。”赵敛站直身了,认真地说,“我这辈子就得一块好玉,便是给你的那块。除了那块玉,其它玉我都不稀罕,既不稀罕,送人自然也是可以的。”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下意识想摸怀里的玉,摸了半天才想起来,玉已经被他藏到被子里了。 赵敛见他不说话,又来说:“世上羊脂白玉有很多,你是最好的那块。” “别说好听话了!”谢承瑢捂住脸,“你总说这些话,叫我……” “叫你怎么?” 谢承瑢从指缝里看赵敛:“叫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赵敛说:“你可以不必一定要回我,不管你回不回我,我都会跟你说好听话的。”他看谢承瑢好像已经不恼了,就悄悄握住谢承瑢的手腕,“好官人,我斗胆向您讨一个赏,行吗?” “什么赏?” “我求求你别那么早成婚,你若是比我先成婚了,那我的这颗心就随外面的雪一样了。” 谢承瑢觉得赵敛的手心实在是太烫了,就抽回手腕:“外面的雪怎么样?” 赵敛说:“外面的雪当然是冷冰冰的。心冷成这样,那就是离死不远啦。” “说得倒好像,我成婚了,你就去死了一样。” 谢承瑢想听到些不一样的答复,又害怕听见不一样的答复。幸好赵敛说得并不是那些不一样的答复,他说:“你若成婚了,就再不能和我一阵了。我总不能和你娘子抢你,是也不是?” “难道我们还能这样一辈子吗?” 赵敛不再笑了:“我就是喜欢稀里糊涂的,能过一日就算一日。”
第58章 二十 黄金缕(三) 日子过得很快,总觉得冬日才临呢,这会儿已经是上元节了。 谢忘琮又来白玉馆了,她每回节日都要抽空来一趟。一个时辰也好,一夜也罢,总得来见一见穆娘。 谢忘琮从挂满彩纱的木质楼梯上去,还没进厢门,先听里面穆娘的琵琶声传出来。又是她以前听过的曲子,穆娘每次等她的时候都会弹。 “官人许久不来,穆娘念您念得茶饭不思,连琴都弹不好了。”门口妈妈说。 谢忘琮笑笑,从袖袋中掏了些钱递过去:“上元节,我买穆小娘子一整夜。” “一整夜?”妈妈笑起来,“官人,今个儿上元,买一整夜,方才那些钱不够。” “要多少?” “再涨一倍。” 谢忘琮眉头一皱:“你真是太贪心了些。” 王妈妈提上来团扇掩面轻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官人不知道吧?京城里还有位公子哥儿也喜欢穆娘,隔三差五就要点穆娘弹琴,出得钱可比您高多了。得亏是我与官人交情深,不然今日哪还能让您见到她。” “那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谢忘琮不想同她多说了,正要推门,忽想到什么,回头问道,“穆小娘子身价几何?” 楼底下忽然传来鼓声,大约是鼓女在跳舞。谢忘琮伸首往楼下看,旁边王妈妈拍拍她的肩,用手指了一个“八”。 “八十贯?” 王妈妈摇头:“您说笑了不是?我这是卖人,又不是卖羊。” “八百贯?”谢忘琮瞪圆了眼,“二十年前白玉馆行首不过五百贯,你这生意倒真是好做。” 王妈妈笑着点头:“您都说二十年前了,以前和现在到底是不一样的。当年倒是有个穷货武夫来赎前行首,为博美人一笑倾家荡产,要不是……” 谢忘琮忽沉下脸:“闭你的嘴。” “是是是。”王妈妈倒也晓得这些武人的脾性,不敢多招惹,就躬身说,“官人玩得高兴,天黑之前务必出来,后头还有人呢。” 楼下鼓声停了。谢忘琮站在门口,手还抚门,视线却落在楼下台子上。有舞女在压腕半遮面跳舞,台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露出虎狼一样的目光。 忽然有个大胡子壮汉跳上台,一把就抓住舞女的细腰,勾着她脖子把她拽下去。舞女也受惊吓,尖叫连连,抓了好几回旁边围观人的手,但那些人把手甩开了。 惨叫声传遍白玉馆,谢忘琮大惊,可旁边的王妈妈却笑出声来了:“好情趣呀。” 舞女被大汉拖去厢房,隐约地,谢忘琮听见了巴掌声。她转身要到楼下去救人,王妈妈旋即拦住她:“官人何处去?” “你没瞧见她被人欺负了么?” “哎哟!”白玉馆妈妈笑得前仰后合,“这叫欺负么?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搂搂抱抱的,这叫欺负么?” “这是什么道理?!” 妈妈不再笑了:“她们是娼妓,又不是公主郡主。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那凭什么给她们钱呢?给了钱的才是贵人,打几巴掌就能得那些钱,那这几巴掌不是很值了?” 谢忘琮有些发怒:“难道他们不是人么?难道给钱就能任意打骂了么?” 王妈妈不答,只道:“官人还有空管别人闲事,耽误一刻,就少一刻。穆娘后面还有客呢。” 谢忘琮攥紧拳头:“你果然是这里的好妈妈。” 王妈妈笑笑:“我要是不好,穆娘也不好了。” 屋内琵琶声阵阵,奏的是《昭君怨》,哀婉凄切。 谢忘琮不上前,只在朦胧屏风外勾勒穆娘的身影。 她开始担心了,担心穆娘是不是挨过人的打骂,是不是痛苦不堪。穆娘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了,在谢忘琮眼里,她已经与阿娘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啪——”弦断了。《昭君怨》随着弦断也停了。 穆娘愣了一下,轻抚断弦,抬头隔着屏风与谢忘琮对视。她喊:“谢官人。” 谢忘琮作揖说:“穆娘子。你伤到了吗?” “没有。”穆娘说,“官人能上元节到这儿来,妾放心。” “我怕他们耽误了你的上元。”谢忘琮转过眼去看窗外的灯与绸缎,“你不想弹琴了,就可以不弹了。” “不弹琴,妾还能做什么?” “就干坐着,什么都不做。” 穆娘想了很久,还是把琴放下了。她起身在柜子里翻东西,先是摁了一下柜中的被子,很沉,很硬,里面裹了很多旁人不能见的东西。后来她又在满是首饰珠宝的小柜中翻找,首饰有很多,她挑了最喜欢的,拿出来放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她说:“许久不见娘子,妾也有东西送给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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