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杨思恭的被褥换下来,抱到河边去洗。今日还是很热,在河边蹲了一会儿,热浪就滚着水扑上来。 她豆大的汗直滴在水面,就像她的眼泪。 谢承瑢要帮她洗的,可她不愿。 她说:“官人救了我,我已经没有办法报答,又怎么能让你帮我洗被褥呢?” 谢承瑢就在她身边陪着,帷帽扣在头上,他感受到汗水凝湿了他的发。 他望着河面皱起的污色,没有话说。 “官人,我想明天就走了。”小红说。 “可我还没有给你找好去处。” “不用了,能走一路,就是一路吧。”小红无奈地笑笑,“我这样的人,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谢承瑢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没有自由的奴隶。” 谢承瑢伸手去挽河边的水:“你现在可以自由了。” 小红打了一会儿褥子,说:“到哪儿都不自由,这人世间,本就是不自由的。” 那浑浊的水流进谢承瑢的手心,他愣了半晌,本来想洗干净,可又有更脏的水流下来。他静静看着污水,说:“是啊,怎么样,都不是自由的。”他转头问小红,“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叫小红,你姓什么呢?” 小红摇头:“不记得了。我很早就进宫了,进宫之后改了名字,忘记原来叫什么了。”她拎着褥子的一角,让它顺着水荡,“小红这名字,是他们随便抽的,什么颜色都有,我是红色。”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他说:“红色漂亮。” “是啊,红色漂亮。”可是小红一点儿都不喜欢红色。 她把杨思恭的被褥洗好了,挂在外面去晒。晒的时候,她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了,过了今日,我就要走了。我身上还有一只金手镯,那是太子妃赏给我的。若官人不嫌弃,我把它送给你。” 谢承瑢说:“我不用你的金镯子,你出京城需要用钱,金镯子要放在手上。” 小红笑了,露出一对漂亮的梨涡。她确实很漂亮,这世上的漂亮有很多种,有的明艳,有的温婉,而小红是干净。无论受过多少折磨,她都是干净的,像是上游里纯净的水,又或是天边纯白的云。 “收下吧,官人,我不想再欠谁了。”她说。 谢承瑢还是没收,他做这些也不是为了求谁报答。 小红给杨思恭洗完了被褥,最后见一面,这就要走了。临走前,她还是站在门框下,忧心忡忡地望着床上狼狈的杨思恭。 “我走了。” 杨思恭朝她挥手:“走吧,走吧。” 小红眼下悬着泪,她说:“下一回,我们要什么时候再见?” 杨思恭也不知道,大概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但他还是努力对小红笑,并且从容地说:“很快,很快就能见了。” 夕阳落在小红身上,她无数次回头望那间柴房,无数次泪流满面。 * 下午,林珣和赵敛特意去户部查白玉馆的鸨母王氏,果然与意料中的一样,王氏母曹氏同曹规全之父为亲姐弟。 先说曹氏,曹规全是科考做的官,从前家里都是无权无势的,相当贫穷,全家做农活供他一人读书。他中了进士后,因直言批评先帝“行苛政”,被先帝赏识,留在京中。先帝龙驭宾天,先太后执政,也过分提拔曹规全,终于是在崇源十年升至吏部尚书。 再说王氏,赵敛、林珣又去珗京志查了白玉馆,发现白玉馆最初的经营者姓孙,元配死后娶了王氏做继室,二人共同经营白玉馆。后来孙氏病故,白玉馆就由王氏继续经营。王氏刚接手白玉馆时,白玉馆同珗州其它小娼馆是一样的,但她很会管理,加上白玉馆小唱越来越多,慢慢地就成了珗州大馆。崇源十年,白玉馆被户部、珗京府批准,允许接纳被罚入娼籍的罪臣妻女,而这一年,正是崇源十年。 “在白玉馆之前,没有别的妓馆可以接纳罪臣妻女吗?”林珣问。 赵敛说:“太祖皇帝曾下诏,不准诛杀士人官吏,若有官员犯罪被流放,则其家眷一同随其流放。后来崇源年时,此律法改了。” 林珣猜测说:“莫非是,官员流放,家眷入贱籍?” “是,这律法是在崇源八年改的,当时全珗州的大妓院都在争收入罪臣子女的资格,争了两年,只有白玉馆成了。”赵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说,“应当是曹规全在朝中争取的,否则,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白玉馆接纳罪臣妻女。” “崇源八年……”林珣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观忱知道吗?崇源八年二月,正是谢同虚、谢怀玘从军入伍的月份,而同年五月,官家就提拔了鄢王,给同虚和谢怀玘改了名字。” 赵敛惊讶地几乎要倒抽一口气。他说:“崇源八年,官家十七岁。” 林珣冷笑道:“我只觉眼前有迷雾,怎么都散不开。好像快要看清前路了,可我挥来探去,这雾都不消散。” 赵敛沉思许久,说:“这真是一盘绝世好棋,一步一步都是连着的,也许从崇源七年开始,这局棋就开始走了。” “你是说,当年步军司吃空饷一案?” “我只是猜测。”赵敛边思考边说,“分明是步军司中级将官出事,可朝廷直接越过了步军司都虞候,狠狠责罚了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好像这把火就是冲着温公去的。后来温公被罢,大周一半的禁军军权,都被分给了其余管军,而代替温公军职的,是崔兴勇。” 林珣说:“崔,又是崔,这回买卖娼/妓的事情也牵连到崔氏。”他摸了摸下巴,“观忱,我大约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了。你呢?” “不要说出来,千万千万不能说。”赵敛竖了一根食指在嘴边,“刘宜成在明州恐也参与了私营营/妓,这一回我们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崔氏有八成也参与其中,我想当年崔兴勇被官家调到秦州,也不是完全为了戍边。” “我只怕,我们查下去,会波及到最上头的那个人。到时候,他不动,是我们要死了。”林珣唏嘘嘲讽,“真烂啊,烂到根子了。” ** 殿前司御龙直一直在暗中搜寻小红。他们不敢贴告示,更不敢张扬,只能隐藏在大街小巷中,假装喝茶、买物。纪鸿舟也隐匿在街巷里,他才从建国寺里出来,顺着路一直往南门大街走。 皇后说,小红极有可能去南门大街小黄门杨思恭的住处,御龙直也在这里安排了人,但等到中午,都没有人影。 “将军,皇城九门都有人把守,目前还未见到人。我们留了西北面通和门,她若走,只能从那里走。”其中一小兵和纪鸿舟说。 纪鸿舟点头,说:“好好盯着,若是人跑了,我们都别想好过。” 又再寻了一个时辰,终于是有些线索了。有人来和纪鸿舟报告,说在朱雀桥附近看见了小红。 纪鸿舟立刻派人去朱雀桥搜,就算是潜到河水里,也要把人捞上来。 而小红确实是去了朱雀桥。韶园是在珗州南面,若她只从韶园出城,是绝对不用再过皇城九门的。但她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脸问谢承瑢要,所以只能去内城的当铺当物品。珗州当铺不多,等她当完了钱,再转到南门大街附近的城门时,城门口已经有禁军把守查人,她出不去了。 珗州最方便的门是通和门,能通三州,她想从通和门混出去。 太阳依旧很辣,照在人身上又疼又痒。小红心里惴惴不安的,才走过朱雀桥,便听见有人说:“是她,快叫人来。” 那声音极小,但偏偏传进小红耳朵里了。小红一惊,忙往那人身上看,恰恰对住那人视线。 是来抓她的!小红惊慌地快步往桥下跑,才过桥,又看见尽头站着五个兵。 这时辰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小红感觉身上有无数虫子在爬,钻入皮肤,挤进血肉。她抱紧怀里的包袱,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拔腿就往桥另一边跑。 街市还是有人贩卖,没人察觉桥上有什么动静。小红不敢声张,大步越过瞧那头的牛车,听见身后有人怒吼:“站住,别跑!” 周围皆静默,无数视线落在小红的身上。此时此刻,她觉得好像有千万刀子落在她身上,她羞耻地要跑到地缝里去。 “是禁军在抓人?” “抓的什么人?抓的是女人?” “女人……” 小红用包袱掩住脸,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几乎要跳出去。 她跑到桥下,没走几步路,又有一大长串的禁军向她跑来。她的腿都软了,转身又要上桥,可桥上也站着禁军。 小红站在桥底下,不知所措地揪紧包袱。 “是不是东宫的小红!”为首的禁军问。 “不……”小红四处乱躲,“不是我!” 禁军过来清场,把桥上的人都赶下去,随后和颜劝道:“小娘子,是皇后殿下请您回东宫。外头天热,你要跑去哪里?” “不……”小红后退一步,抵着桥头的石栏,说,“你们认错人了!” “皇后殿下有令,请您回东宫。”桥上禁军抱拳作揖,“小娘子,不要让我们难做了。” 小红冒出些许哭腔:“我不是小娘子!我不是小红……你们认错人了!” 中间那个禁军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指着画像那个女子说:“这不是你吗?” “不是我……”小红死死盯着那张像:仅几笔枯墨描绘,乌发随意画了几笔,只有眉眼是稍认真勾勒的。她看着画里的自己的眼睛,原来在画里,她都是这样小心不安,惶恐至极。 “得罪了!”桥上的禁军要下来抓她,她怕极了,使劲将包袱丢在他们身上,蹭得就往他们中间钻。 禁军们猝不及防,更不敢伤到小红,连忙躲开。他们是有命令在身上的,怎么能让小红跑了呢?为首的那个人说:“不要跑了!跟我们回东宫!回到禁庭,什么好日子都有了!” 小红把这些话抛之脑后,她喘息着要下桥去,可等待她的,是更多的禁军。 她的心咯噔一下。
第226章 六九 玉碎珠沉(五) 谢承瑢是亲眼看着小红出了韶园的,因她再三劝步,不想他再送,所以他只能止步于韶园。 他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坐立难安,便亲自戴了帷帽出去再送小红。他知道小红要先去一趟内城,遂直接往内城去,刚靠近朱雀桥,就看见一大批禁军列阵于此,把朱雀桥团团围起来了。 他不好抛头露面,打算折回去到南门大街再找人,可才转身,又碰见纪鸿舟了。 “纪风临?”谢承瑢和纪鸿舟作揖,“怎么了,朱雀桥是出了什么事?” 纪鸿舟也作揖,说:“东宫里偷跑出来一个侍女,皇后殿下叫我们请她回去。” “东宫侍女?”谢承瑢心中不安,“不会是叫小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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