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赵敛把小草也搓成条,搓完了,就倒在谢承瑢身上,压得谢承瑢惊呼:“二哥!” “你还记得三月里,你来看我的时候,我问你的话吗?” 谢承瑢吃重,背过身,恰好承了赵敛的背。他费劲地抬起头,问:“你问的哪句?” 赵敛故意再往下压,枕着谢承瑢的后颈,咬牙切齿说:“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来找我,看鱼!” 谢承瑢觉得痒,躲几遍不得,只好笑说:“我现在就有空。” “现在有空,前些日子就没空?没空还和程庭颐吃鱼去,你怎么不想着找我去吃的?醉仙楼的鱼好吃吗?” 谢承瑢没想到赵敛这么好气,还在因为这些小事吃醋,就逗他:“好吃。二哥跟我去吃鱼吧,怎么样?” “你跟别人先去了,我就不想再去。” 谢承瑢背后忽轻,转眼,赵敛又伸手臂揽过他的肩,挨着问:“你送我刀,也送给他什么了吗?重要且宝贵的东西,是不是也给他送过?” 谢承瑢望着赵敛的下巴尖儿,问:“我要是送了,你怎么样?” 赵敛压下谢承瑢的后颈,二人一同摔在草地上。 土地很软,但草很扎人。侧躺在草地上,只觉得锐利的草尖非常戳肤,瘙痒却躲不得。谢承瑢欲要起身,抬眸,又对上赵敛深深的眼。 “你要是也送给他了,那我就把刀还给你。我这人蛮狠又霸道,只想要独一无二的东西,别人有了,我就不稀得再有。” 谢承瑢望赵敛委屈不甘的脸,不忍心再欺负了,故而诚实说:“我只有那一样宝贝的东西,就送给了你。我都这么说了,你还吃醋吗?” 赵敛跟谢承瑢对视了有许久,直到天边的彩云散去,昏暝降临,看不太清人眼了,才稍稍停滞。他从谢承瑢身边起来,对着天边的云看,说:“我吃鱼爱放醋,吃面也爱放醋,我一天要吃好几碗醋。” “别吃醋了,我带你吃鱼去怎么样?” “就你和我?” “就你和我。” 赵敛高兴了,从草地上爬起来,随意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碎草,说:“那我就好了。” *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崇政殿内烛火通明,一本本札子高摞,挡住案前李祐寅的身影。 春尽室暖,朱怀颂坐于官家侧,与他一同批阅奏疏。 太后如今五十有五,因这十几年听政,日夜操劳,难免白发横生,略显老态。但她是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恐怕头发花白了也不肯丢权吧。 母子二人皆静默,唯留笔纸之声。李祐寅翻过一本札子,为御史中丞杨荀所书,疏上所言二事:一为近日朝廷所议“西征”之事,杨中丞仍坚持殿上所言,“不征”观点;其二,便提到当今朝堂之格局,“太后摄政,天子坐观”一事。 看到几行,李祐寅悄声掩过奏疏,往朱怀颂处望了一眼。 奏疏所言:如今陛下登基十余载,大周已是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于情于理,国权之事,应交还与陛下。古有皇太后垂帘,只对少主,而今陛下入廿,已非古法之云。皇太后是否有效仿武氏之心,易主天下? 又言:李周之江山,非朱治天下。 看罢,李祐寅合上奏疏,轻声道:“好一个恣睢臣。” 朱怀颂抬起眸,问道:“官家在说谁?” “臣在说杨中丞。”李祐寅笑道,“方才臣读了他的札子,娘娘知道他写了什么么?” 相视片刻,李祐寅才道:“他说,‘太后摄政,天子坐观’,还说大周姓李,不姓朱。我笑他思虑过甚,又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娘娘对大周亲力亲为,可谓是竭尽苦心,又怎会以武氏自比。” 朱怀颂听毕,低头将手中奏疏看罢,才又说:“杨中丞一向是直言进谏,其出发点也是向着大周,并非恣睢。” “臣只是怕娘娘多心,如今明堂之上有此议论,实则诛心。臣不愿因朝堂之事,伤了与娘娘的母子情分。”李祐寅放下奏疏,起身向朱怀颂行礼,“儿子年少,对于国事还不甚透彻,还是望娘娘辅佐臣。至于此类流言蜚语,臣一定痛斥,望娘娘不要恼。” “官家无需多虑。”朱怀颂微笑,拿过下一本札子,眼中映着署名,正是太尉赵仕谋。她欲要翻开,瞥眼又见李祐寅批阅模样,认真刻苦,不觉眉梢一颤。 ** 朱怀颂看完奏疏,乘车辇回秋实阁。 内侍许知愚行于侧,瞧见太后沉眉肃目,似是不悦,于是道:“娘娘,臣已命人制了些甜羹,等回到阁中用些吧。” “不吃了。”朱怀颂撑额,望狭长宫巷沉思,道,“这几日睡不安稳,寻些淡雅香料来,倒比甜羹好用。” “是。” 又行几步,忽闻一声猫叫。还未等宫人反应,便有一只黑猫从宫墙跃下,窜进步辇。立刻有侍儿惊呼,车辇也摇晃起来。朱怀颂一震:“怎么回事?” 一时慌乱,许知愚轻喊停辇,便来查看原因。有内侍抓到黑猫,摁在太后面前:“回娘娘,是一只猫。” 朱怀颂撑着扶手,头脑转转的回不过神来。 她听许知愚痛骂失仪侍儿,挥手道:“不要骂了,夜里深,她胆小也是正常的,不要计较。”又看那只惊魂的猫,皮毛油光水滑,应是有人饲养。便问:“可认得是谁的猫么?” 许知愚道:“臣记得皇后殿下有猫。” “皇后?”朱怀颂轻皱眉,随即舒展开来,“罢了,一只猫而已。” “这只猫冲撞了娘娘,要不要臣将它剥了,以示惩戒?” 朱怀颂不喜杀生,更不愿行此残忍之事,怜惜道:“可怜猫儿,它也是大周生灵,把它放了,不要为难。此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是。” 稍稍安定,朱怀颂回阁去,又睡不安稳。 眼下是一只猫冲撞了她,可想要冲撞她的,又何止是一只猫? 她拉开帷幔,望着满殿的素净,心中哀叹不绝。 【作者有话说】 周一休息。
第20章 第八 春去也(一) 谢承瑢与赵敛出军营时,月亮已经升在空中了。 北营外疏风阵阵,没什么屋户,格外静谧。等走过一条街,才渐渐有人;再往前走,就是北门大街。 大周没有宵禁,深夜依旧有人贩物,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 先前赵敛才承认自己吃醋,现在走一起都有些抬不起头。他只敢在谢承瑢身后走,偷偷看谢承瑢的耳垂。有时候谢承瑢会和他说话,比如:“二哥平时都是什么时辰睡觉?” 他说:“子时吧?” 谢承瑢也极少有深夜还在外晃悠的时候,今天才晓得半夜里有这么多车摊。他对些吃食感兴趣,多在食车前停留,闻了好几遍,吞涎问道:“栗子糕,二哥吃么?” 赵敛说:“你吃我就吃。” “那就吃吧?” 谢承瑢眼睛亮亮的,旁边有灯映着,眼睛更亮了。赵敛挪不开视线,心软得,带着钱袋子也软了。他给谢承瑢买了十斤栗子糕,这下不吃到腻都不行了。 “这也太多了,为什么买这么多?” “你不是想吃吗?” 谢承瑢苦恼说:“我就想尝一点儿而已,这也太多了。” 赵敛以为他是不想拿,干脆把这一大包栗子糕抱在怀里:“我帮你拿。” “谢谢二哥。”谢承瑢说。 赵敛就爱听谢承瑢说谢,并不是说很爱听这个字,而是爱听他说话的语气。温柔,真挚,要是说些别的话就更好了。 说什么呢?赵敛思索,果然听谢承瑢柔柔说:“你知道么,二哥,过了子时就是……” 话音未落,远处楼阁传来一声巨响,惊呼声如夏雷过耳,轰动长街。循声望去,正是一座挂满琉璃灯的高楼,香味、琴音,似云烟飘过来。 又听一声惊呼,一楼木窗破碎,有个男人飞身从窗内摔出,木屑飞溅。楼内琵琶响起《战马台》,声声急促。 “野蛮女子,不知教养!”倒在地上的男人抚背揉臀,对着窗内大骂,“来扫你爹爹的兴!女人来什么白玉馆?” 赵敛不明何事,抬头去看高楼牌匾,正是秀气的“白玉馆”三字。原来他与谢小官人不知不觉已经走过北门大街了,白玉馆在朱雀河河岸的东门大街。 他往前一步,仰首围观,便见一女子自窗内丢出钱袋,准准砸在男人脸上。她从高台跃出,稳稳立于地。 灯月朦胧,如水覆身。这女子未盘发,着一身绣了海棠的窄袖衣,正呵斥着地上男子:“女人就不能来白玉馆?这白玉馆上,写着非男子莫入么?” 谢承瑢一愣,怎么瞧这女子怎么眼熟,定睛看去,不就是自己亲姐么?他惊诧极,同赵敛说:“我过去看看。”便奔向白玉馆。 东门大街丝毫未有深夜之相,像是昼里。围观者接踵而至,都在瞧这位女子。 “白玉馆是高洁处,你一个女人家,听得懂琴棋书画么?不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到这里拳打脚踢!”男人狼狈爬起身,怒骂道,“报上姓名!让我知道你是哪家娘子,今后再也嫁不出去!” 谢承瑢挤到人群里,先见阿姐教训人,再望向窗内,有一名女子伫立,穿柳色衣,怀抱琵琶,漠视一切。 谢承瑢觉得这小唱非常熟悉,转念一想,不正是春闱那夜,在船上弹琴唱曲的娘子么? “今后嫁给你这等货色?那我也不必嫁人!在下谢忘琮,请诸位听清。”谢忘琮抱拳,环视众人,道,“非我蛮狠无礼,这其一,白玉馆并非有规定,言女子不能进门。我进门,无错。其二,馆内有佳人,是在下先点,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先。而这位博学郎君,读书多年,却不懂何为先来后到,见我为女子,要赶我出门。他看我不依,先是扬言要打我,又出污秽之语,侮辱我与馆内小唱,且用茶壶砸人。事出有因,这才出手教训。” 言毕,有女子拍手鼓掌道:“打得好!明明是这厮先动手,还手又有何错?” 又有更多女子称快,带着周围男人也说好。 谢承瑢抬头,望向白玉馆的牌匾,倒真没在上头写什么“非男子勿入”。可怎么想都不对,他阿姐怎么会在此?还点了小唱? 未想明白,那地上男子又叫嚣道:“女人来白玉馆,真真是可笑至极!不点小倌点小唱,莫非你是磨镜癖,还是把她当成你娘?白玉馆建成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女人来白玉馆之先例!你倒是破旧规,女英雄!” 围观者皆议论纷纷,而谢忘琮毫无在意,只道:“既未有先例,我就来做先例。我为女子,今日我就是要进白玉馆,就是要点小唱。为何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一没偷,二没抢,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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