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砰地关上,崔伯钧只觉得心如死灰。 原来薄情寡义之人,真的可以冷漠至此。只是可怜他的妹妹,以后就只能埋在土里,再不见天日了。 “程庭颐……”崔伯钧瞪着二楼的亮光。 * 天气越来越热了,昼长夜短,谢承瑢整个人都懒下来了,不爱呆在太阳底下。 帐子里也热,谢承瑢逃了帐子,在树荫底下看雄略军练兵。 最前面训兵的是赵敛,他到军中的第二日就被封了雄略左第一军都虞候,官至忠训郎。 秦书枫一开始不知道这回事,偶来军中巡视,见到赵敛,大惊问道:“赵观忱原先是在这儿的么?” 骆永诚说:“是都部署调他来的。” 秦书枫脑子一根筋地来质问谢承瑢是否徇私,谢承瑢十分坦然:“不是徇私,怎么了?” “这不合规矩,你当回避才是。” 谢承瑢笑道:“回哪门子避呢?因我知道赵观忱是将才,所以才把他调到雄略军。有什么不妥吗?” 秦书枫又把律法搬出来同谢承瑢说,不过没成。因为谢承瑢说:“我已经把他调来了,难不成还调回去?我的札子已经在路上了,官人差人追回来吗?” 遂作罢。 秦书枫写了一封札子要告诉官家,但听身边小将相劝,这才算了。 二人闹了不快,这几日见面皆不互相作揖。 谢承瑢坐在树荫底下还觉得热,歪着脑袋散脖子上的汗。没一会儿,彭六就来报:“高通判来了。” 他懒散地抬眼:“空手来的么?” “带了东西。” 谢承瑢颔首:“你叫他到帐子里等,我一会儿就来。” 高适成独自来的校场,没敢叫任何人知道。 他怀里抱了一套盛窑产的瓷器,本是骆永诚送给他的宝贝。那日他看谢承瑢对那些官瓷很是喜爱,想了好些天,终于忍痛来送了。 他以前也来过校场,但没进过将军帐。今日他头一回来,方坐下,便见那头武器架上的金枪。 那杆金枪十分威武,身长而粗,红缨整齐,上有细密刀痕。 枪刃锐利,吸引着高适成上前触摸。他盯着最锋利的地方,欲要伸手,听帐外脚步,不由一震。 “通判。”谢承瑢作揖,“刀枪无眼,官人小心才是。” 高适成勉强笑说:“都部署这杆枪,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枪。” “漂亮无用,能打才最重要。官人试试?” “这怎么成呢。” 谢承瑢一只手轻松将枪提起来,要放在他手上。 高适成自然双手来接,不过他低估了枪的重量,手腕一沉,险些兜不稳。 “这么重!” “官人第一次拿枪?”谢承瑢把枪拿起来,又放回架子上,“手疼吗?” 高适成摇头:“不疼。” “官人这手是拿笔的,用坏了,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喝茶么?我给官人沏。” 谢承瑢瞥眼,见案上那只漆盒,故意问道:“那是什么?是你带的东西吗?” 高适成嘿嘿笑,跑到书案边,打开漆盒,露了里面一排霜白的瓷碟瓷碗:“之前我看都部署喜欢这个,就带了一套过来。我与都部署有缘,这些好东西,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盛窑的瓷?”谢承瑢摇手,“我家里太多了,总摆那里供着,不敢用。你送我,我也还是供起来,不算实用。” “无妨,我家里还有些实用的瓷器,可以送给都部署。” 谢承瑢应声,问道:“官人何故送我这些呢?” 高适成欲言又止,跑到帐子门口望了几眼,回来说:“有缘,有缘。” “缘分也要直来直去的,官人拐弯抹角,这缘分就到不了了。”谢承瑢低头端详了盒子里的瓷碟,成色确实不错,但比官家赏赐给自己的差些。 “都部署是爽快人,那在下也说爽快话了。”高适成抱拳,“不瞒官人,上次秾芳楼一别,我既喜又悲。” “喜从何来?悲又从何来?” 高适成说:“喜,因官人知我。我心有抱负,均州之人皆不懂我,但官人一眼便知了。悲是,我还未与官人说清楚话,官人就醉倒,我悲悔不已。” 谢承瑢似笑非笑:“看来是我怠慢通判了,只是我酒量差,那日也说了不少胡话。” “不是胡话!怎么会是胡话呢?”高适成搓手,“都部署同我说的话,可谓是,令我茅塞顿开。” 谢承瑢从茶壶中倒出茶水来。 “天地之大,自有彼此的去处。天地之大,也不当……只有一个均州。”高适成说。 “是。” 高适成站立不安,试探道:“都部署见过官家,官家又遣都部署来均州,想必,荣宠甚浓吧?” “荣宠算不上,折煞我了。”谢承瑢把滤完的茶放在高适成眼前,“这茶是官家赐给我的,尝尝?” “谢大官人。”高适成欲言又止,“我,我……我做官十年,还不曾在珗州……” “通判想做朝官?”谢承瑢豁然顿悟。 高适成脸红了:“谁不想做朝官呢。” “通判有此心,直截了当说便是了。我是粗人,听不出官人话里有话,到头来我疏忽了,还叫官人心里头难过。” “不敢,不敢。” 谢承瑢坐下来,说:“我知道官人满腹经纶、心怀大志,屈身在均州,实在可惜。不瞒官人,我现在若是在珗京,必定举荐官人。可我现在身在均州,离京千里之遥,如何保举呢?” 高适成怔怔地,失落说:“那怎么办呢。” “如若你在均州有极大功绩,我倒也可以上一封札子去京城。”谢承瑢笑起来,“官人看如何?” “极大功绩?均州就这么点儿大,又无战事,哪来的大功绩?” “大功绩,通判心里知道什么才是大功绩。”谢承瑢戴金戒的手指叩在案面,“有大功绩,我才好写奏疏。” 高适成脑子一白,瞬间就想到了骆永诚。他眼珠左右乱看,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功绩。” “那我就没有办法帮你了。你没有功绩,即便我上疏官家,也没用啊。”谢承瑢盯着高适成的脸,一字一句说,“通判,你想入京,好歹拿出诚意来。” 高适成艰难地吞咽,说:“我,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死。” 谢承瑢笑出声:“通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怕了,就做不成了。” 高适成听着,更加纠结:“可是,可是……” “有我在,不要怕。”谢承瑢真诚说,“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谁敢动你?” “真的吗?” “我从不食言。” 高适成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敢答应。 谢承瑢摊手:“请回吧。” “我……我是有个事儿,放在心里。若说出来,应当算是大功绩。” “那你就告诉我,我来替你办。” 高适成诚惶诚恐:“只是……只是我也深陷其中。” 谢承瑢了然,道:“什么深陷其中,你不过是被胁迫了。不是吗?” 高适成马上抬起眼来:“是……”他舒缓开眉头,“我是被胁迫了,都部署!” 他跪下来,抱着谢承瑢的膝盖说,“我受奸人所迫,请都部署救我!” “说吧,好好说。”谢承瑢朝外头喊道,“小六,叫赵二过来。” 高适成觉得口涩难忍,对帐门口瞧,见一高个青年进门,不由吞涎:“都部署……” “你放心,这是我很信得过的人。我不过是要记下你说的话而已,将来有什么,这就是证据。”谢承瑢安抚他,“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我会护着你的。” 高适成眼里闪过怀疑。 “等这事了了,我会向官家上疏,保举你入京做官。”谢承瑢伸指发誓道,“如若我欺骗你,就叫我断子绝孙。你放心了吗?” “好,好……”高适成扶着书案站起来,瞥了一眼旁边的高个青年,说,“我有什么,都告诉都部署。” 谢承瑢拿了纸笔,告诫道:“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如若有一丁点说谎,”他拍拍那只漆盒,“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的。” 高适成哆嗦说:“我不会撒谎!我说的,都会属实。” “很好,我相信通判。”谢承瑢望向案边的赵敛,装模作样说,“二郎,把字写好看点。” 谢承瑢一直在转佛珠,听到重点处,都会反问一句,看高适成的反应。 “你确定骆永诚吃空饷么?” “我确定。” 谢承瑢说:“凡事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骆永诚吃空饷呢?” 高适成说:“前年年底,前马步军都部署王生,要给穆知州一套文书。” “什么文书?” “天武军实人名册。” 谢承瑢想起先前看过的那个名册,说:“天武军名册,是那份一万人的名册吗?” 高适成摇头:“天武军没有一万人,那套名册是假的。真的名册,原先是在王生手里。前年年底,王生把这套册子交给穆知州,但穆彦伦并没有真的收到。没过多久,王生就死了。” “王生是去年正月里死的。”赵敛补充说。 谢承瑢沉默良久,问高适成:“他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被人杀了?” 高适成说:“他的真实死因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死了。原先我没听过他有伤病,他也不是很爱喝酒。” “他无缘无故死了,你们知州不知道要查么?” “穆彦伦糊涂了,老眼昏花。骆永诚告诉他,王生旧伤复发,疼死了,他就信以为真。” 谢承瑢又继续转佛珠,说:“王生为什么要把禁军名册交给穆彦伦?现在那本册子在哪里?” 高适成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册子交给穆彦伦,当时禁军名册至少有两套,其一就是给穆彦伦的这套。穆彦伦最终没有收到名册,因为被骆永诚发觉了。骆永诚把册子拦下,销毁了。” “还有一套,在你这儿?” “我是有一套。” 高适成深呼吸,“我这一套,是王生的小兵偷过来交给我的。那时候,王生已经死了两天了。王生手下托我一定要好好保管这套册子,将来……将来交给官家。后来,这小兵就在军营里自尽了。” 谢承瑢和赵敛对视一眼。赵敛轻轻摇头,蹙起眉。 “我说过了,如果你有一点点说谎,我就杀了你。”谢承瑢陡然转厉声。
第134章 四一 愚人好祈(三) 高适成一惊:“都部署,我没有说谎。” “你是怎么拿到的册子?为什么那个小兵要把册子交给你?交给你了,还自杀了?” 面对谢承瑢的逼问,高适成愈发紧张惶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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