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于白沟蹬岸,换乘车马,沿着元人的驿路而行。汪元量看见一路上常有快马飞驰而过,有懂的人告诉他那是北人的“急递铺”。那是一种专门传送官府文书的机构。每十里、十五里、二十五里设置一铺,以快马递送,文书一昼夜可行四百里。汪元量听着身边人的唠叨,心里想着这昼夜飞驰四百里的文书中都会传递些什么信息,也许就有他们这一行降顺者即将抵达北人京师的信报。 然后他脑子忽然间就走神了,一个与此全然无关的诗句闯进他的脑海里,那是晚唐人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汪元量苦笑了一下,北方是吃不着鲜荔枝的,只能吃晒干了的荔枝干。他怎么会无缘无故让一首里面有“荔枝”的唐诗袭上自己的心头呢?啊!等等!且慢,这首诗歌让他敏感的恐怕并不是那“荔枝”,而是“妃子”这个词儿吧!妃子!妃子!汪元量想,我的清惠啊!到了大都你该如何自处?!我又如何自处呢?!我怕北人皇帝会把你召入到宫中去。如果真召你去,你能如何?! 现在,蜿蜒而漫长的队伍,顶着已经上升至正午的明晃晃的太阳,向着一片未知走去。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不知。 是福兮?亦或祸兮?没有人能确知。 大队随行人等,簇拥着宋三宫所乘坐的素车白马,直至大都。 身处会同馆的四十天,是让人仓惶不安的四十天。来自江南的降人们,始终摸不透北朝皇帝的意图,他究竟会如何的处置他们?会同馆里的紫色丝绒帐幔,貂鼠毛皮制成的华丽壁衣,色泽艳丽的西域花毯,绣着凤凰的织金锦缎被褥。更加赏赐的囊坑烧羊、紫霞酒、雪花酒和高丽黑玉香。大元太子又赐给熊掌、驼峰、麋鹿唇等鲜货山珍,还有大元皇后赏赐的葡萄酒、天鹅肉和黄羊肉。 极为丰足的供给令一行被解来的南人们似乎稍得安慰。但在这份慰藉之后,更深的不安与恐惧充满了他们暂时的休憩之地。整整四十日,未得到大元皇帝的召见,令人心中如滚汤沸水煎熬。可怜的谢、全两太后,终日守着年幼的赵显凄凄哀哀,其他人或者对窗独坐发呆,或者掷骰子赌钱强行苦中作乐。日子在一天天的苦熬中显得不是一般的漫长。 蒙古的饮食,南人们也是吃不惯的。每日餐桌上都摆满了各式野味山珍,牛羊肉少不了,甚至还出现了马肉。那马肉引起了已经退位的南朝小皇帝赵显的极大兴趣,小男孩不顾身边全皇后的劝阻,伸出自己的筷子夹了一箸子肥瘦相间还带皮,看起来香喷喷的马肉放入口中。但立刻就砸吧着油渍渍的小嘴“呸”的一口吐掉了。然后他晃了晃小脑袋,对着全皇后抱怨道:“这肉真酸,一股奇怪的味道。母后你可别吃。太难吃啦!” 全皇后吓得一把把赵显的小嘴巴给紧紧的捂住,用低低的声音责备他:“不是叫你不准再叫‘母后’了么?怎么又忘记啦?以后千万不可再用此种称呼!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的囚徒与降顺者,你不再是皇帝,我也不再是你母后了!记住了没?!” 还是孩子的赵显眨眨眼睛,看着全皇后与皇祖母谢太皇太后惊惧不安的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这时不知谁打起了门帘,一个清脆温柔的声音响起,道:“我来给两位夫人和小主人问安了。”赵显转头望去,果然是王昭仪。王清惠走到餐桌边,向着赵显和谢、全两夫人微微一福行了礼。然后说:“从今后,两位即为太夫人,小官家既然已经退位,我该改称呼什么呢?以后叫小主人如何?” “千万别叫什么小主人,恐惹人非议被人抓了把柄!你叫他赵二哥就可以了。”全氏夫人说:“显出生排行在二,按规矩叫二哥即可。” “那我该如何称呼王昭仪?” “叫王娘子即可。” 王清惠爱怜的看着赵显,她想,在还没懂事之前就丢失了帝位,也许真是上苍对这个懵懂的男孩的一种怜惜吧!一旦他懂得了事,知道那皇位意味着什么样的尊荣,他该有多么的痛苦啊!但,终究有一天,这个男孩会长大,他会回味自己童年所经历的那一切,那时候他会如何面对自己在孩提时代所经历的灭国之痛?他的痛苦会撕咬着他的心,他会因此而癫狂么?会因此而仇恨世人与世界么?他曾经是天子,现在却沦落为囚徒和奴仆。 然此时的赵显只七岁,还是个孩子。孩子是没有忧愁的。赵显把会同馆的院子当成他玩耍的场所。终日嬉戏,在这个短暂而特殊的时间段里,他终于不用再在母亲和祖母的逼迫下,终日坐在桌子前辛苦读书了。 但是小孩子也会发现他们全都没有自由。为什么就是不能走出这一进院落呢?外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们?为什么母亲和祖母都对未来支支吾吾并眼里透出恐惧和悲伤?最后赵显的小脑海里形成一个巨大的疑惑,就是,为什么我们离开熟悉的地方来了这里?!这里与我熟悉的地方有着太多的不一样!赵显早就已经知道这里的食物和临安不一样了。还有这里人说话的口音,他们的穿戴。为什么他们无论男女全穿皮革制成的鞋头尖尖翘起的靴子而我们的女人从不穿靴?他们的男人也穿耳眼戴着耳环或坠子而我们的男子绝不戴耳环。他们的男子剃发只留一撮或几撮细细的头发再编成细小的辫子而我们的男子蓄发挽髻戴冠。这个巨大的城市里鲜见流水与桥梁,但满街都是驼马,这里几乎见不到人抬的轿子,就连女人和孩子都乐于以马代步,来的路上赵显已经发觉了。 这是异族异国,而我们身陷其中,这也许就是母亲和祖母目光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的原因?! 七岁的赵显苦思冥想,他开始朦朦胧胧的知道自己身处异国了。 但是,他还有王娘子,王娘子始终淡定,王娘子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母亲和祖母那种恐惧。 王娘子真好!赵显每天盼着的就是能见到王娘子来他们的屋里问安。那是赵显最开心的时刻。 而此时大都的另一端,前宋宫中的小黄门,十六岁的李邦宁,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他走进了大元朝的皇宫,从此后他将在这里叱咤风云,成为历经世祖、成宗、武宗和仁宗的四朝元老,最终以位列三公的尊贵身份去世。 赵显和李邦宁这原来的一主一仆,自此分道扬镳,各自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第62章 两个男孩 在投降的宋室被暂时的安置在会同馆,于惶惑的等待大元皇帝的召见中焦虑的度日如年时。李邦宁和一众被阉割过的少年们,由一位同样也是少年的怯薛官领着,踩着细碎的步子,进了大元朝的皇宫。 这次伯颜灭宋,俘虏宋宫中宦官上百人,合汗叫人挑出其中那些年轻伶俐相貌端正的,送入宫中来。正好,这些天又有高丽王王昛贡上来的阉人几十个,索性一同带进宫中来,让大元的薛禅合汗瞧瞧。 初春的风还有点冷,吹透了小火者们单薄的衣衫。李邦宁习惯性的缩起脖子抵挡寒气侵入自己的领口。他们分为两队,高丽火者一队,旧宋宫中选出的火者一队。前面领路的小怯薛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跟在后面的小火者们只能看见一个留着细小辫子的后脑勺。 李邦宁是在宋宫中侍奉过的,心里对此阵仗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就是换个主人罢了。对他来说地位从未改变,也无需太过害怕。而另外一队高丽火者,则比他们这一队宋宫旧人要更忐忑不安的多。他们大都是良家子,作为高丽王贡上的阉人被强行选出,从家人身边带走阉割,侥幸活下来的再送入一个遥远异族统治的宫廷里终身服役。这些高丽来的男孩与少年们,在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生离死别和对他们身体的残毁,然后远离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去往遥远的异域。他们中最长的十来岁,最幼的尚不满十岁,但无论年龄大小,眼中无一不充满了恐惧的泪水,只是强自忍着,不让泪珠儿滚落。 李邦宁看着那些高丽来的男孩,心里涌上些许小小的同情。 一个与李邦宁差不多高矮的高丽少年,冲着李邦宁,眨巴着他有点泛红的眼睛,眼里一颗圆溜溜的晶莹透明的泪滴,在眼眶里面打滚。最终“吧嗒”一声,落在衣服上,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弄出一个深色的小小圆点。 这个高丽男孩长着一张圆脸,细眉淡目,象是《百子图》或《婴嬉图》里面画的娃娃,李邦宁记住了这张可爱的团团脸。后来他还知道了他的名字,那是他在元宫里的名字。高丽男孩被管事的火者头儿给起了个名字叫“高兴隆”,因为他本来的高丽名字叫起来发音太拗口。又因为他是高丽人,所以火者头儿决定让他姓“高”,至于“兴隆”二字的名儿,纯粹为图个吉利。然后他原来那个不好发音的高丽名字就彻底作废了。在他的余生里,他就叫高兴隆。 高兴隆之所以被阉割了贡给宗主国的大皇帝当太监,完全是因为在前一年,高丽王王昛喜得贵子了。这位高丽元宗王禃的儿子,自幼被其父亲送入蒙古做秃鲁花。回到高丽为王后,他对高丽人的发型和衣服给与大刀阔斧的变革,即所谓“至元开剃”。他有幸娶了薛禅合汗的女儿,后被追封齐国大长公主的忽都鲁揭里迷失。忽都鲁揭里迷失是薛禅合汗忽必烈的嫡生女儿,其母为阿速真可敦。这位娇憨的又带着公主脾气的小女孩,在前年给她的国王丈夫诞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娇儿。王昛喜得大元公主给他生下的世子,高兴的不得了。于是脑袋一热,下令为庆贺公主诞下世子,要为自己的老丈人薛禅合汗好好送一份礼,以庆贺他老人家有外孙子了。 这份礼物里,就包括五十个阉割了的体貌端正的高丽良家子,里面就有未来的高兴隆。
第63章 卡侬 十年后,当汪元量以黄冠之身一个人返回他的家乡临安,那时那座城市已经叫杭州了。杭州城以前所未有的盛大与繁华,迎接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汪元量。 他看见新起的街区“八间楼”,那里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聚集的地方。那里有拔地而起的清真寺,高耸入云的叫拜楼。清真寺飞檐斜插云天,势如凤凰尾翎。来往的汉人们叫它做“凤凰寺”。每天天还尚未亮清真寺的“穆安津”就会披星戴月的爬上高高的叫拜楼,以抑扬顿挫的番语高声吟唱“阿赞”。 居住在周围的汉人听的多了,也或多或少能懂得些阿拉伯语。他们告诉汪元量,那个站在高高的塔楼顶端小亭子里的大声吟唱番语经文的人,他唱的内容是: “安拉至大!我作证除安拉再没有其他的神!我作证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封印使者!快来礼拜喽,快来得救喽。安拉至大!除了安拉外再没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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