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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杏仁

时间:2024-01-14 02:00:35  状态:完结  作者:athos

  小勃劳格从小就和玉打交道。据说他幼时叼的磨牙棒就是一块青玉的边角料磨制的。

  俺巴海要老八剌黑按设计好的图纸,给他雕刻一方完美的玉印。印要正方形上带骆驼扭,印章上四边加饰双线框,“王府定国理民之宝”八个大篆字扭来扭去如同蛔虫,可怜的老八剌黑根本看不懂这八个大汉字究竟是啥意思。

  也真难为他了呢,这八个篆体汉字虽然那么大个,但是连俺巴海自己都看不懂究竟是啥意思。

  反正是好意思就得了,俺巴海心里想。

  老八剌黑毕恭毕敬且提心吊胆的接下了这个活儿。

  勃劳格后来凭着自己当年对父亲劳作时的记忆说,玉印的琢制耗尽了他老父亲的最后一点精气神。他看见自己的老爹,老头夜以继日的为伊尔汗工作着。父亲的后背日益佝偻,因为他即使在夜间也不曾停止工作。一点烛火的微光映着八剌黑,他手中是逐渐显露出形态的代表王权的玉印。

  一枚玉印,是俺巴海为自己添加的荣耀,他所要求的这枚印章凸显他的威信,他要为自己营造威信。在他之前,任何波斯统治者都没有造过四方形带扭的玉质印章。在以前,波斯人只有随身佩戴的小枚戒指印章,而制作戒面的通常不过是一般的石料。而俺巴海做了以前的波斯人所未做过的,他甚至做了他自己伟大的父亲作为波斯的征服者所从未做过的,一枚四边等长的大型玉印是在他统治的时代里降临波斯的。

  那如胚胎一样神奇的玉石原料,被破开,被雕凿,被研磨,被簪刻。乞尔曼的匠人之手赋予它活力,它从一团混沌里挣脱而出。就好比婴儿挣扎哭叫着从母亲的产道里挤了出来,当它用力的从母亲的产门之口伸出自己的头,第一次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光影时,它声嘶力竭的嚎哭。它代表了权利,但它所要预兆的远远不止于此。

  玉石质地莹洁白腻,在印章已制成后,俺巴海命令乞尔曼的两位巧匠,以雕琢印章剩余的碎料,为他琢两件可随身佩戴的玉饰件。这位伊尔汗国的第二位汗王,要用这两件东西庆祝他得到了那个寄养在玛丽亚哈敦那里的绝美又绝顶聪明的小童奴。

  最后琢成的一条玉绦钩与一枚双鱼佩,是专为庆祝巴林·伯颜成为汗王的体己奴婢而造的。俺巴海将这两件玉饰随手赏给了最是得他欢心的这刚入宫还不算久的小娈童。

  伊尔汗不会想到自己的这轻轻一赏,能让那小娈童感激了他许久。他是汗,他坐拥无数珍宝。而那个孩子,他除了汗的垂顾外一无所有。

  可怜的巴林·伯颜,就这么在懵懂无知的依偎顺从中,觉得他的汗爷居然还会宠爱着他。他的小心灵被这两件玉饰轻易的就感动了,成为了汗的俘虏。从这次以后,他的汗每次在床上同他交接,每次毒打了他之后,每次弄的他痛不欲生后,就总会赏点什么给可怜的他。伯颜每次都会在受辱被欺凌后感觉到温暖,他渐渐的开始依恋这份从痛苦中来的柔情。就象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每次揍他之后都会丢给他几粒糖果,让他在疼痛后嘴里品尝到一丝微弱的甜味。只要时间够长,次数够多,这孩子迟早会将糖果的甘甜和父亲的毒打联系起来。他会渴望挨父亲的打,因为在孩子心里,挨打和能吃到糖,已经被视为是一种因果之间的关系了。

  玉绦钩那么的漂亮,钩头部居然精雕细琢成一朵圆形重瓣的小小宝相花。钩身琢磨的光滑亮泽如水,几乎可以映出佩戴者的身影。伯颜每次把系腰的柔软丝绦带穿过带钩头,都深深为这精致瑰丽的手工感到震撼。这些工匠,居然能将石头研磨的比女人的肌肤还更细腻。

  另外的那枚双鱼玉佩,在俺巴海赏给伯颜后,玛丽亚哈敦以一条玫瑰红丝带穿过玉佩孔眼,将它系住挂在伯颜腰带上。

  “我的孩子。愿它能保佑你。”玛丽亚哈敦说:“你进宫那天,太阳正好移动双鱼宫。那天的海王星和木星都特别亮。所以我对汗说,这个孩子具有仁慈、爱与牺牲的品质。并且他对宗教将会是虔诚的,对汗将会是忠诚驯顺的。所以你看,我的孩子。汗没有忘记我说的一切,他把制玉印的名贵石材做了这对玉鱼专门给你。你爱你的主人吗?”

  “嗯,是的。我很爱他。”年幼的伯颜看着腰间美丽的玉石,毛绒绒的长睫覆下,在粉嫩的脸颊肌肤上投下一层可爱的阴影。他低声对答哈敦的问话,语气中似乎略带一层羞涩之意。

  玉石印章送走了八剌黑的生命,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杰作。玉绦钩与双鱼座玉佩,是八剌黑之子勃劳格在对父亲之死的剧烈悲情下以生命心血琢制而成的。勃劳格并不认识伯颜。他仅仅知晓这两件玉配饰被赐给了俺巴海汗最喜欢的一个奴隶。

  也许是勃劳格在雕琢这两件东西时心怀对父亲精力耗尽枯竭而死的怨念,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丧父之恨,勃劳格是边诅咒这玉石边雕琢它的。总之,不管当时的状态为何。佩戴这两枚玉饰的人以后会因它们而遭受恶报。他将带着它们入狱,受非刑,被凌辱。玉绦钩和玉佩将成为他终生的罪债,他要背负一生。

  巴林·伯颜从大宗正府的牢狱中获得解脱时,那条玉绦钩已经在狱里断裂为两截,玉对鱼也崩掉了一角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晕黄污迹。伯颜小心翼翼的在狱中珍藏它们。他用自己家人给他带进狱里的一件汗衫珍视的将玉层层包裹,藏匿进牢狱墙角的干草堆里,他生怕因自己身体的受辱而伤了玉。他并不珍惜自己的肉体,但他真的珍惜那玉。那玉里有他的幼年、童年,那是如鲜花含苞待放样的美好时光。他的前半生,全浓缩凝固在这玉里了。

  伯颜记得自己出离监狱那天形容潦倒。他的头发散着,有几丝头发覆盖在脸上影响了他的视线。他走路的姿态摇摇晃晃的如同一个大病未愈者。他身上的粗陋鄙旧衣服衬托的他象乞求众人施舍的乞丐。

  别速真看着他问,我叫家人给你送干净新衣服进去了。那衣服呢?

  别速真哪会想到,她送给丈夫出狱穿着的新衣,被她的男人用来包裹那两块玉饰了。她的男人宁愿自己没的穿,也要用最干净柔软的布料来层层呵护那两块石头。以至于被人当做了失心疯。

  出狱后,已无任何官职的伯颜曾经向他的忽必烈合汗辞行,他说自己想回自己的来处去,因为他觉得南朝既已平定,合汗也用不着他了。

  忽必烈合汗见伯颜如此说,却对伯颜痛斥了一番,他警告伯颜不得胡思乱想,不得心怀怨恨。

  合汗在斥责之后也叹气说,我听说你从你故乡带来的两件玉饰是你的命。我也明了你有多么的珍爱它们。它们在你坐监时被玷污了。我明白你的心中有对我的怨气。我是个开明通达的君主,对下属不会有苛求。那石头虽然不是我赐你的,但毕竟是我的侄儿俺巴海汗赐你的。我与他叔侄相称,那两块石头也是我与你初见相识之时的旧物,你就留着它们吧。朕说过不追究你在伊尔汗国时的旧事,朕不吃自己侄儿的醋。

  伯颜留下玉绦钩玉佩,终寻了一间专门修补玉饰的铺子,让匠人将玉绦钩重新琢磨,磨掉了外面在牢狱里污损了的薄薄一层,并加以金皮缠裹重新聚合,金皮上镂刻了精致的花纹。

  那双鱼玉佩,因为污渍吃入玉质太深,伯颜舍不得用磨掉的方式来伤害它,缺掉了的那一角,也实在是不好补,因为就算伯颜寻找遍了大都城内所有的宝石行、玉行,也寻不见在色泽质地上能与他这枚对鱼相互能媲美的。最后只是更换了一条新的丝绦。

  既然良材难逆,不如就让它维持原状吧。伯颜心想。

  他将此佩又系回于舍施尔刀下垂虎尾柄所带环孔上。

  多年后,因南坡之变,伯颜家后裔日渐衰微没落。作为伯颜孙媳的札剌亦儿部女人不得不变卖家中旧物过活。

  当玉被衣着素淡的妇人捏在手中,她带着泪花最后看了它一眼,典当行老板肥厚的手指动作伶俐的将系玉的丝绦结解开时,那妇人明白,自己永远没有赎回它的那一天了。

  繁华的大都依旧熙来攘往,叫买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玉佩从此与舍施尔腰刀分离,相忘江湖。

  又不知过了几多年。此双鱼玉佩为一回回巨贾所购入,它被带回亚述人聚集的胡齐斯坦贾梅勒城。

  在一次同亚述商贾们的聚会宴饮中,穆斯林商人得意的炫耀着自己此次东方远行所购入的宝货。

  穆斯林商人兴奋的讲述着他的大都之旅,并将一枚身上染了晕黄并一角残缺的对鱼玉佩,高傲的向周围的亚述商人们展示着。

  他口里滔滔不绝的说着此玉的传奇身世。

  它是如何从于阗的玉河里初显,如婴儿胎苞。

  又是如何被得玉之人按当年伊尔汗俺巴海之旨以白驼负载,献入大不里士宫廷。

  又是如何在乞尔曼技艺精湛的琢玉师手中一化为三,其中玉印为王所用,玉绦钩玉鱼佩为王所狎昵的美童所得。

  那位美人长成后如何入了忽必烈合汗的帐幕,并成为合汗最受宠的宠臣。

  美人又是如何遭受了谗陷入狱,在狱中绦钩断为两截,鱼佩蒙污并残了一角。

  那美人终于脱出牢狱时,又是如何为两枚玉饰遍寻巧匠以金修补。

  最终,那美人身死魂灭,他的家道亦在他死后逐渐残败没落。

  他的孙辈因遭遇可怕的变故而陷于赤贫当中,不得不变卖祖产。

  所以现在这历经传奇的双鱼玉佩到了他这波斯商贾的手中。

  他把它携回它最初由玉胎腹中被切割分离的出生之地波斯,并将它在此盛宴上展示给巴林·伯颜的母族家人。他让这些亚述族裔的商人们看见,从亚述族已经亡故了的尊贵的“扎帕”萨尔米娜家族走出去远游的一位赤子,在周游世界后,终于用如此奇特的方式让他自己“还家”了。

  这是一个令亚述族人热泪盈眶的传奇,一位亚述富商激动的立即起立,他以手抚胸,向着这位持有萨尔米娜之子随身遗物的波斯穆斯林商人表达最尊敬赤诚的敬意。

  亚述商人说,他愿意立即不惜重金买下这玉。因为它是尊贵的萨尔米娜之子的遗物。无论对方开价是多少金第纳尔,他绝不还价。

  这笔交易最终是如何达成的,外人无从知晓。只知道不惜千金购得宝玉的亚述富商,在将此玉收入囊中后并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决定将玉“物归原主”,也就是说,他要将它还给萨尔米娜之子优素福·本·晓古台·本·巴林留在波斯的后裔。

  在某个黄昏,一名商人造访了阿卜杜拉之子阿尤布的帐幕。他的造访打扰了这位久病在床的老者。商人将一枚污黄缺角的玉质双鱼坠饰郑重其事的交托到垂垂老矣的阿尤布手上。老人则颤抖着自己干枯的布满褶皱的双手,如捧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将玉接了过去,然后他将紧紧握着玉佩的手,贴在自己的左侧胸部,让它紧紧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垂危的老者嗫嚅着自己干枯的嘴唇,他想说些什么,但却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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