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静默无声的跪了很久,直到火者搀扶他站起。他的膝盖如碎裂般刺痛,他浑身冰冷。 火者告诉他,合汗早就离开了,您别跪了。您都跪痴傻了。合汗已经走了多时了。 伯颜恍惚站起,扶着火者的手臂,对方将他送出了寝殿。他独自出宫,上车,回家。回家的路上车子帘幕紧紧的遮住,合汗吩咐过,他不能叫宫外人见着他进宫内来了。他要严守秘密。 伯颜的思绪飘忽。米昔塔尔和托克托出去那晚,伯颜不知因何,鬼使神差般的替陈屏祈祷起来。 有人白天来过,让伯颜今夜行动,并把火巷位置透露。来人伯颜知道必须守密。 但待夜间,伯颜止不住的哭泣起来,他心中念念的颂扬秉行公义的真主,望陈屏今夜得逃脱性命,愿陈屏能于今夜出大都,从此隐身于荒野之中再不露面。他不恨陈屏,也不能去恨合汗,他以自己有罪的身体,求真正掌握一切的真主,将所有惩罚尽数给他。 他流泪,祈祷,将自己锁在小小的祈祷室内,不敢抬头去看那香烛鲜花衬托下显得格外悲悯的圣像。那圣像是他从伊尔汗国他自己的家乡胡齐斯坦携来的,只尺寸极其微小的一幅,才堪堪双掌大小的尺寸。金边已然旧损,面色黝黑的圣母怀中抱同样黝黑的圣子,这幅埃及科普特人制作的黑圣母圣像,是他的珍宝。他将它供奉,秘密的为它焚香并敬献鲜花,他亲手清洁这狭窄幽闭的小祈祷室,仿佛胎儿只认母腹的子宫。这里是他一个人的处所。 他祈望米昔塔尔和托克托空手而回,然而命运再次作弄了他。 一切都顺利,甚至没人打火巷口路过。 真主啊!我的主,您不宽恕我! 伯颜一下子晕倒在地。米昔塔尔被吓坏了,忙把伯颜报入自己怀里。伯颜的身子滚烫,手足却冰冷。 吓坏了的忠实奴仆慌了,忙跑去叫来了家中几乎所有人。夫人、妾室、男女仆役,都被疯狂的米昔塔尔骇的不轻。 这亚美尼亚的奴隶疯狂的哭嚎着,说老爷要死了,你们怎么不关心,老爷要死了啊! 别速真上来一把抱住这已经痴傻的男仆,迫使他清醒。然后急急的跑进那间屋子,米昔塔尔紧随夫人身后。当别速真将伯颜抱进自己怀里爱抚时,米昔塔尔奔向小祈祷室。他“呯”一声将门紧闭,“咔嚓”上锁,而在此过程里,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与眼睛,不去看那室内都有何物。 这祈祷室是他所爱之人的隐私,他既然爱他,就不能窥探。如果有一天,他的情人请他观看,他当然也不能拒绝。 昏睡,然后苏醒,然后再度陷入昏睡。反复的折腾。伯颜越来越憔悴。米昔塔尔喂给伯颜水和粥吃。伯颜昏睡他就哭泣。 他主动请缨为主人除掉陈屏,他也有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他也嫉妒着那秀才画师。他陪伴伯颜在大宗正府的日日夜夜,都是心里的煎熬。但他能嫉妒合汗吗?不能。 伯颜正在盛年,青春并未褪色。渐渐的,他的身体恢复了。精致的调养,细致入微的服侍,每日花样翻新的可口饭食,滋养着伯颜的病体,让他日渐康复。心里的创痕累累,是藏的住的,在外形上他依旧美貌而风度翩翩。合汗在此期间让火者送来宫内调心养身宁神的药膳。御医专门到家中为伯颜诊脉。药方一副不见效马上再换一副。 伯颜吃着合汗给自己的药食,虽然心里仍旧在滴血,但也知道自己不得不继续活下去。每次御医诚惶诚恐的为他切脉,伯颜就明白自己还是不能死。 无论多么下贱的一条命,只要是合汗要留的,若留他不住,必然有人要陪死。他已经害死了画师,就别再害死御医了。 伯颜趁着服侍的其他人等不在场时,也询问过画师殒命那夜的过程。米昔塔尔毫无隐瞒的都说了。 伯颜听了黯然沉默了半晌,然后他讲,我做了恶事,遭报应是必然的。 米昔塔尔又说了,陈屏妻如何得了烧埋银,不再纠缠。 伯颜又淡淡的说,这妇人是个精明的,将来必然得福报。若他们的儿子长成后依旧做画师,必然是个技艺精湛的画中圣手。做其他的事情,也要诸事顺利。我以后每次做大僻静时,和每次守四旬长斋,都要为这家人求福报。我宁可自己短寿、多病,也要为他家求福报。 伯颜讲罢后,见自己身上衣衫洁净,质料柔软丝滑。他指给米昔塔尔看,说,我对你说,我是合汗的衣服罢了。他穿腻了再换件新的。他想要听响随手就撕了。我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拿我与陈屏比,我都不配。春日播种,盛夏耕耘,秋天收获,冬季焚毁。我终是有被弃的那天。 说完,伯颜看着窗棂外,那日天空湛蓝,只有一丝雪白的云细丝般缓慢流过。他养身体已然过了这许多的时日,都是春天了呢。翠叶浓荫,正值好节令。 大自然是无情的,它用最美的节令,衬托人间最悲惨的遭遇。它恒无情,以人间诸事,不能动其情。
第150章 《两片杏仁》番外-浮海仙山 《元史·方技传》云:“有刘銮者,尝从阿尼哥学西天梵相,亦称绝艺。” 至元十年,春。 大都郊外正是一片草长莺飞。明媚的光线抚摸过人面上的肌肤,留下些微暖洋洋又毛绒绒的触感。每当这个时节,他就莫名的觉得即温暖又伤感。仿佛这是上天给他降下来的一个恩赐的机遇,让他心里悸动的想要哭泣。 他昨天路过积水潭码头。那时他的右手边是万顷金波,左手边是建筑物鳞次栉比的凤池坊。中心阁与大天寿万宁寺是他的行走方向。 积水潭边一片嫩黄新绿、生机盎然。大丛大丛刚冒出嫩芽的牡丹与芍药。 他眯上眼,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气,心里觉得春意萌动,象装进了一只淘气的小兔。 草坡下,牡丹芍药丛中,是娇羞的少女和少妇。她们手提竹篮,正在掐牡丹花枝上新露的嫩芽。洁白如玉的可爱指尖轻轻那么一拧,一枚散发着露水清气的芳香花芽就落进了小竹篮里。 采摘新芽的女子们在花丛间穿来往去,嬉笑打闹着。耳坠和手镯因动作相碰,悦耳的声音围绕着她们。采的多的女孩得意的向伙伴展示自己篮子中的鲜物。她们相视而笑,傍若无人。 十七岁的刘銮被女子们娇俏的嬉笑声摄住了心,忍不住的驻足留恋。 他年仅十七岁,头上却已经堆叠了昭文馆大学士、正奉大夫及秘书监卿等三个官职。 一切皆因他在绘画与雕塑方面的专长。 采芽诸女见一个身材纤长面如冠玉的少年立在坡上头相望,个个的面上都染了红晕。她们一边忍不住的看那坡上的俊朗少年,一边下意识的低垂了粉梗,羞涩起来。 毕竟,坡上的少年太美了。 他们双方彼此间相互看着凝滞了片刻,随即有一个姑娘似乎是不怕羞的。她提着篮子上了坡,用脆生生的言语问刘銮道:“哥哥如何愣住了?是想品尝鲜摘下来的牡丹花芽做的糖露么?” 刘銮被她一问,恍然一凛,提篮少女已然近至身前。 对上的却是一对碧蓝的眼眸。 这是个色目。 但她的大都官话说的字正腔圆,这和她的蓝眼睛很不般配。 刘銮嫣然一笑,很大方的对对面的色目女孩说:“牡丹芽糖露么,今天我晨起时喝了。” 未及对方答话,那些下面的女孩们就叫起来说:“米昔塔尔,块下来!别和不熟悉的男子胡乱搭话。否则你又要惹相爷生气了。” 那个被人称作“米昔塔尔”的姑娘转头应声道是:“我就下来。” 然后她转身对着刘銮挑衅似的一笑,道:“你可是真憨哦。居然看不出来。” 然后她就把愣愣的刘銮一个人丢在坡上方,轻快的跑下了草坡。她快乐的如一头小鹿,漆黑的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 刘銮注意到,她奔跑时,桃红色细纱外袍下摆飘起,露出足上的黑色香牛皮小靴子。那靴尖翘翘的,靴筒上有金线的刺绣。她的腰上系的是荔枝纹镶金带,在太阳照射下璀璨夺目。 “和你师傅到伯颜丞相府邸来!”那姑娘叫到:“到时候可以饮牡丹糖蜜露,还有油炸紫藤萝花可吃。” 刘銮还没来得及问出:“你怎么知道我师傅阿尼哥要去伯颜府上拜访?”这个问题。那群蝴蝶般的女孩就钻进更茂密的牡丹丛里去了。 桃红夏纱衣的一角,艳丽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但这一抹明快的桃红色,让刘銮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刘銮朝着大天寿万宁寺走去,阿尼哥在那里等着他。他们今天要学习《西天梵像法》中的面部构图法。 上课的时候,那采摘牡丹花嫩苞芽的相府婢女的面孔,总是时不时的与刘銮眼前课本上的度母形象重叠在一起,让他难分彼此。两者有着相似的“希腊式”高直鼻,下眼睑微微下垂如羚羊般妩媚的眼形。以至于刘銮总觉得那未上彩的度母形像的眼眸也是宝石般的碧蓝色的。 阿尼哥是个温柔的导师。他见自己这位头顶三种官衔的年少学生今日似乎总也进入不了学习的状态,并没有施加责备,只是摇首一笑,轻叹置之。反倒是刘銮心里过意不去,脸红了。 她在扰乱我的心,刘銮想。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从没有姑娘能扰乱我的一颗学子之心。我总是最快进入学习状态中的那一个学生。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呢。刘銮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那姑娘看起来十六七,腰肢纤细但有力,双腿在跑起来时如鹿一般的矫健。她乳白色的脸颊下微微透出粉色的檀晕,眉毛漆黑浓郁,弯若新月。 她面颊滑嫩的肌肤上覆盖着一层只有借着明媚的阳光才能看清楚的朦胧的绒毛。 她好象一只毛绒绒的散发着香甜气味的桃子。刘銮心里想。 师傅阿尼哥居然真的要带刘銮去伯颜丞相府上拜访。阿尼哥对刘銮说是为了给合汗要立为太子的二皇子真金制作白伞盖和经幢的事,顺便将得意弟子刘銮也引荐给丞相伯颜。 嘿,一定是伯颜丞相首先向我的导师阿尼哥发出的邀请。刘銮心想。所以那可爱的姑娘事先就知道了。但她是如何能分辨出我即是刘銮的呢?哎,我当时穿着那件公服呢,她想不认出也难。 赴约的那日,丞相府邸紫藤萝花架上垂花累累,紫色烟霞漫浓。刘銮见到了那身着桃红夏纱袍子、腰系金带、足蹬小靴的“姑娘”。他爬上一架梯子,手持剪刀,正将一串串紫色香甜的藤萝花剪下,下面一个金发的少年手里捧着个竹子编的大笸箩,笸箩里堆着剪下的紫色鲜花。 “姑娘”扭脸冲着刘銮一笑,戏谑似的挑了挑他妩媚动人的黑眉毛,眼睑上覆盖的浓黑羽睫轻轻扇动。这时的“她”没戴帽子与头巾,可以看见新剃过的头皮光洁莹润,他的前发基本全部剃掉了,只脑后发留下少许结为长辫。“她”毫无疑问的就是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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