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八十岁了,明天,是她八十一岁寿辰。而昨夜睡下后,她即不再复醒。
第149章 《两片杏仁》番外-哀陈屏 当画师最后一次收拾好他盛放画具的箱笼时,他瞥见那个疲惫不堪的卧在监狱铁栏杆后的囚徒。囚徒身上为绘像新换的衣衫只干净朴素并不奢丽隆重,但是那目中神采已经变了,他眼睛里已经能够看到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孕育于绝望之中的。 就在昨天,囚徒在最后一次刑罚后沐浴,陈屏被要求绘画那时的场景。他的手第一次踌躇起来,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落笔。 囚犯沐浴取洁的意境是如此的哀恸、伤感,而又是如此的诗意、绝美。 被凌辱过的绝美的男子肉体,使企图描绘他的陈屏也被眼见的伤情之境所感染。他幻惑了,他觉得作为一位画师不该对描绘之物的美全然无情,因若全然无情则无法写心,不能写心则不能打动观看者。但画师的理性又告诉他不该为所绘之物的美而沉溺,因沉溺会影响写形之技艺的发挥,若不能尽写所绘物之客观美态,则无法引领观画者进入情景之中。 到底该如何落下这最后一回的头一笔,陈屏内心中纠结了很久很久。 是如实的展现,象他曾经观看过的更倾向描述形体的西洋画一样。还是以写心意境为纲,以形为辅,老道的画师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陈屏为自己的优柔犹豫感到烦躁,他的笔尖尽管已经蘸饱了墨汁,但却于洁白的熟宣上悬置不落。他心境纷纷然,如落花飘然坠入激流,被湍急的河水所辖裹,想静而无法静。直到他愕然间见笔端之墨已然滴落洁白的纸面,将那无一物的空境击破,脏污了一片圣土,他才于尴尬中慌乱的落下这次描画的第一笔。 然而这头一笔,他就绘错了。他想要写出一种无辜者劫后重生的宁静圣洁之殇,但却勾勒出体肤的健美魅惑之态。 本是想要写心传意的,却在不知所措中成了写形表实,这就落入了下乘。 陈屏心中一激,手中笔更是战栗颤抖,墨滴溅出了一两星,濡染留白之地。他一怒下,将这页纸一把撕去团入掌心揉做一团儿丢弃在地上。 揉皱之纸落于地面发出轻响,铁栏杆内行取洁之礼的浴者终于将面孔转过来正面画师陈屏。 那目中似有春意,又似有火。明灭闪烁,斑斓刺人。任何一个与这对美目相对的人,不被勾引触动内心中最敏感柔软之处,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双可以以自己的不动情而激励起他人动情的绝情的美目。 巴林.伯颜此时赤裸站立于浅盆中,流动的清水自头顶浇落,清凉的略过因承受体罚而被汗水所污的灼痛肌肤,他从童年期早已经习惯了在面对主人和刑罚者的时候什么也不穿着,所以能以丝毫不忸怩羞涩的态度坦然的在他人目光中清洗肉体。 何况,他心爱的亚美尼亚仆人,从九岁起就陪伴他的米昔塔尔.爱里瓦捏兹在他的身边。 反倒是那些为他沐浴取洁的狱吏,象服侍他的人。而那个面对此情景如坐针毡般焦虑不安的汉人画师,更是象是个不会伺候人但被强行拉至此处伺候他的幼稚小厮。 “先生若不知该如何落笔,可回家仔细斟酌后再完成您心中的杰作。”陈屏正屏息收敛心神时,忽然听对面栏杆后传来一句低沉微哑的男声。惊得他不禁转头望向狱囚之内。 以前陈屏不是没听过伯颜讲话,但那时他皆专注笔头墨趣,一心只在画上,对对方的修辞、音韵、气度和嗓音的质地毫无挂怀,因此也就没有从中得到什么美感与愉悦。然,现在则不同以往,在最后离开之前,陈屏因无心作画,而第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为对方的嗓音与言辞所惑,这声音组成的短短一句问话,已足够让陈屏在以后回味终生。 如果他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话,他定能在自己余下的生命里,在每一次的面对那空白的画纸时,一次又一次的于脑海中回荡共鸣这一次的对话。 那声音里疲惫之感伴着舒适,清凉柔滑的水抚过紧致挺拔的腰身,顺大腿滑落。水流过处,勾画出完美的男性健壮体魄。雄伟、壮美、刚劲、修长,从内中破出咄咄逼人的男子伟岸俊美活力。它似乎在以无声的歌咏,告诉全世界,它是男子中那最美的。它就是在百合花丛中牧放羊群的云端牧人。它的美质在于坠落,它从天界逃离落入凡尘并为凡尘所污,恰是它的至美之源。它越是受到凌辱、玷污与残虐,就越是无法遮盖的释放出它的美。 这肉体只有在受迫害的境地里,才能堪于完美。悲剧摧毁平庸之美,撕碎安逸之美,在血与泪中,它被塑造成为美的极致之境。 若没有受过苦,你就不能理解这接近奇迹的塑造。 陈屏面对这一切时,真的哑然了。他无法言说。他只是知道,以后他如果还有机会言说,他也无法描述今天他所见到的,如果他强行描述,他的描述定是扭曲不实的。他还知道,既然他无法如实言说,那他的绘画也无法如实的描绘。 即不能写心,也无能于写形。二者皆不能。言说不达其意,绘制不达其境,此情此景只能封存于心灵中保存。至于笔头,仓促应付,这应该是这一部画册的收尾之作,却也是他的最后一部绘作,同时也是他此生中最不满意的作品之一。 狱室内的囚犯从容的清洁自己的脸、头发与身体。他的沐浴遵守一种陈屏内心可以体会但不能描绘出的神圣的秩序。湿漉漉的柔软乌发是浓烈卷曲的一缕,散乱的落于肩头与乳白色的肌肤紧贴,漆黑与白皙之间形成令人赞叹的反差。对方仔细的洗涤发丝,清洁后将头发放落。然后他屈身,让执净瓶和水舀的狱吏将净水从宽而线条劲拔优美的肩头浇落。他依次序洗涤双肩、胸膛、手臂、腰腹。他弯下腰去擦洗双腿时,腰身与臀部之间的肌肉因稍微紧绷而形成完美流畅的曲线,如庙堂中星宿或菩萨的化生之身。 如此完美的肢体,是不应该活到衰朽的,而是应该在它衰朽之前就死去。陈屏心中突然爆发出如此炽烈的感叹。如它衰朽了却被人看到,该是多么的耻辱。对这样的肉体来说,衰老之辱远胜于受刑罚之辱。 那些因鞭打和被迫性交留下的痕迹,却一点也不丑陋。它们旖旎的装饰这躯体,紫色的伤痕映衬出肤色的雪白光润。小腹如白玉雕琢的游鱼,臀部结实浑圆如蛇卵。水流过处闪闪发光,闪烁发亮的肌肤象是擦抹了金银的粉末般诱人。 米昔塔尔帮伯颜把发丝理正,以免散发凌乱。他看向那个在牢狱栏杆外为如何下笔而发愁的汉人秀才画师,心里替自己的主人难过。 他的主人的美正是他遭受虐待与折辱的罪因,如他不是这般的美,他的境遇断不至于如此。有时候,俊美无匹敌也是罪过,是遭受嫉妒使之受罚的缘由。忠诚也一样,干练尤如此。一个将美貌、忠诚和精干于一身的男子,是活该在这不信道亦不行善的肮脏尘世里受难的。 这是我们的十字架,米昔塔尔暗自悲叹。但我们又怎能不背负呢?主说,你们若做我的门徒,就要扛起自己的十字架,随我来。我们不仅要背十字架,我们还要走那窄门。大路宽阔平坦但通向的是黑暗地狱,窄门难入但是进入光明和永生的必经之途。 清洁完毕,米昔塔尔替伯颜将身体擦干,再披上薄衫。此时的伯颜平静祥和安宁。有受难者的气质。米昔塔尔帮助伯颜编好发辫。 而陈屏呢,他极力遏制内心波涛,强压着心绪,迅速的从新起笔,同样迅速的勾勒。潦潦数笔,已将大致轮廓与布局框定。 他抛弃了对写心与写形的分辨,执意以自身意志一意孤行,笔随己心,也不顾画面是否具备完整性,哪怕残缺他亦不在乎。墨痕所至,恣意奔放的哀殇泛滥,他为牢内人和自己悲息,他无声的痛哭着。他想他自己只是怀壮志而不遇而已,而那对面的人则是被这世间所有人踩在脚下蹂躏着与辜负着。一个只是生不逢时,一个却是天然下贱。说到底,他陈屏不配在这囚徒面前为自己的命运抱怨。 以墨线勾勒,再填色濡染。层层渲染下的男子肉体渐渐的浮现在细腻洁白的纸上。那肉体内似乎隐藏真正的生命。这不是文人画,不是重彩,不是细密画也不是西洋画。这是陈屏自己一个人的画。他不再需要风格,因自我便是风格。陈屏不是狂生却于此时比那些刻意卖弄的狂生更孤傲狂妄。别人的狂之在行为、举止、做派,是为了博取美名而狂。而他陈屏狂在心里,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不要别人同情,他内心自足了。 陈屏在沐浴的男子身后画上了花丛与树荫。浓荫下溪流潺潺蜿蜒过画面。沐浴者下垂的辫发遮住了脖颈,画中人附身正要去拾起绿绒绒的草地上一朵洁白的落花,似乎是要挽回些什么。而更多的落花漂浮在流水中,从洗浴男子身边匆匆而过,这预示着他的挽回之意终究落空。时间涤荡洗去一切,去者即去,无可挽回。 画中男子湿润的裸体上,一只翩翩彩蝶落在他的右侧肋下,似乎是要吸吮那处肌肤上如花露般的水珠。在彩蝶停驻处,肌肤上赫然绽开一枚十字架刺青。这秘密处显露的符号,陈屏虽不能理解它所含之深意,但仍然决意将它呈现。 此画虚虚实实,不能为后人所尽辨。人如实,境却虚。这是这整册将要被编成集册供人阅览的画集中,陈屏的个人风格最为突出张扬的一页画。 它是残缺有漏的,它不完美,然而不完美即美。 它是整部集册的倒数第二幅作品,是被囚之人受辱组画的最终幅。最后收尾的是陈屏待伯颜出狱时清晨,借着晨曦粉金的朝阳与灰蓝的夜色仍然交织扭缠未尽时,画下的那一幅巴林.伯颜的人像写真图。 陈屏最后一次携自己的画具回家。 他端坐整夜,一心扑在他的作品上。彻夜的斟酌,修正他认为不满意的细节。直到他完全的满意自己的作品为止。他之所以只能将尚还不满意作为满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画技有限,而时间也有限。 他的妻子与儿子睡在寝室,半夜里醒来,孩子睡眼惺忪的呼唤父亲。妇人抬眼看去,丈夫书房的灯光仍然亮着,橘黄色光线暖融融的透出,于是将幼儿揽进自己怀里哄着他继续入睡。 陈屏妻在清晨醒来后,发现书房中已无人。陈屏曾经彻夜作画的桌案上遗一字条。上写去御衣局交差。 然而陈屏那日出去甚早,却晚不见归。 事实是陈屏先去了大宗正府关押那个囚徒的监狱。他在那里就此画询问对方的意见,并给对方画下最后一幅人像写真。然后他去往他供职的御医局交付了差事后请了长假。 掌管御医局的达鲁花赤和提举都同陈屏关系很好,体谅他的辛苦,所以陈屏很容易的就得到一个长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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