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啦你这人真憨呢。”这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俊俏色目男孩道:“但是我没想到你是真憨!” 然后他以轻快的一跃跳下剪花用的梯子。他跑动时辫子仍然一甩一甩的可爱,辫梢儿坠饰的金铃发出如夜莺般的鸣唱。但刘銮却无心也不敢再去看对面的色目美少年了。 他也是个少年,刘銮想。他顶多比我小一两岁。我是怎么啦?我昨日真心是着魔了,昏聩了,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见刘銮呆立在原地不动,阿尼哥担心的上来抚摸他的额头。然后有些忧心的问他是不是病了。见刘銮额头一点也不热,阿尼哥才松了口气。 餐桌上摆满了以鲜花和嫩芽制作的春日菜肴。牡丹芽经水蒸过后加入蜜糖制作的甜露,以鸡蛋面糊裹着在油中炸的酥脆的紫藤花,嫣红色蔷薇花瓣制作的蔷薇酱,还有去年初春采摘晾干的白桦树嫩芽冲泡而成的茶饮。 春季开始了,所有人都要“咬春”。伯颜丞相家里自然也不会例外。 刘銮坐在导师阿尼哥的下首,边吃桌上精致的“咬春”菜肴,边听老师向着丞相如何介绍自己。阿尼哥是帝师八思巴的嫡传弟子之一,他的引荐和肯定的分量是比旁人重要的多的。 在吃喝间,时不时有仆人进进出出的传递饮食。那个被刘銮误以为是姑娘的少年和他金色发辫的伙伴也在进出之列。刘銮又特意的专注观察了对方的面相,已经卸去女装的少年英挺俏丽,更显出他的上唇虽然娇嫩但却是毛绒绒的。刘銮见了,心里暗笑自己眼力拙的很。 他这一自嘲,反而轻松了。对方不过就是个俊美少年而已。明白了这,刘銮心里本来的燥热平息了不少。 丞相府邸里,美人如云。有的黑发,有的金发。女子身穿波斯式样的裙装,头上盖刺绣坠流苏的长头巾。漂亮的男孩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装,有些头上已经换成了裹头巾,有些则因为畏惧早晚的寒凉还仍旧带着貂绒的暖帽。 在合府上下的美人当中,伯颜丞相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他本人才是府邸中最耀眼的那一位美人。 他的面部结构,深深的迷住了正在学习《西天梵像法》的刘銮。刘銮发现,伯颜的面孔比那个叫米昔塔尔的漂亮少年更加标志。是的,就是那种标致到无以复加,比例完美和谐,洋溢着佛经中所说之“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美貌男子的面孔。这面孔即使男人见了也很难不动心。 刘銮见过的美人里,唯独丞相伯颜的美象是刺痛了他。这种痛无关爱欲,而是艺术家追求客观之美的使然。 刘銮是个画师兼雕塑师,他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最佳的画塑样板。前些日子,他曾经发愁的,关于调他到河东山西道平阳路泽州司侯司下晋城玉皇观专修玉皇与二十八宿塑像的公差,似乎因着见了伯颜丞相的面容,而容易了。 巴林·伯颜的面孔美若星君,但又无任何脂粉气,星眸中饱含智慧宁静之光,眉、眼、鼻、唇的比例是如此的接近完美。伯颜面上的英瑞之气,如一柄利刃,闪烁寒光,但又被剑鞘收敛着,藏锋不露。宽阔有力的双肩,细瘦却劲拔的腰身,让刘銮在心里忍不住的要帮伯颜把体态摆成西天菩萨造像中那尽显婀娜之姿的“三曲式”。 宴罢还家,刘銮行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脑子里却满是将来要造作的星宿的体态与形象。桦树芽茶和牡丹甜露的味道仍然在他口腔中余味犹存。但他的心已经忍不住奔赴他即将上任的泽州晋城玉皇观。刘銮反复回味着巴林·伯颜的眉眼,他已经将米昔塔尔忘之脑后了,作为一个创作者,在有了新的更完美的模板作为目标后,艺术家的素养使刘銮很快就放弃了旧的模板。刘銮是一个画塑痴,不是情痴。 《西天梵像法》尚未学完,刘銮就奔赴玉皇观了。他在此地的创作,会被后世频繁的引为典范。只是现在的他不会知道罢了。 至元二十九年,同样的春日,山西晋城玉皇观内的道士们正在赶紧布置准备斋宫静室,因为今日因遭朝臣谗陷被罢职,闲居大同家中的前中枢省左丞相兼金紫光禄大夫、知枢密院事巴林·伯颜,要亲赴玉皇观替卧病在床的老皇帝祈福降香。 令道士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已经年五十余的卸任丞相兼知院容颜保养的居然如此得当。让精于修炼内丹的诸道士先生们都赞叹他的盛颜常驻。除了鬓须中多几丝的白色和眼尾鼻翼处不经过仔细辨认就看不出来的细纹外,他的容貌与三四十许的中年男子几无差别。 但丞相的体态却是略显单薄了,道士们心想。 观主的接待是殷勤有礼的。已卸任的前高官则是温文尔雅的,举手投足间足见休养。与那些粗鄙的下等蒙古人截然不同。 前丞相赠与宫观一份丰厚的礼品。并施散由黄金铸造的供养钱。这是为了久病不起的老皇上祈福延寿。 然后伯颜在玉皇像前跪倒,面目肃然,向眼前玉皇献上一支燃着的婴香。檀麝之味缥缈浮沿辗转而上,白雾中伴随着醮祭仪轨中钟、磬、琴、瑟、笛之音与道士们的诵经声,化作一片浮海仙山。 那仙山骤然显现,山上生满了芝兰。其上更有亭阁楼台化现亦真亦幻。其中有仙人化作男女形,穿梭其间自如。女仙皆衣带裙袂飘飘,男仙则峨冠博带轻袍广袖。 伯颜看着眼前一切,不禁然慨叹一声“命也!” 他泪眼婆娑,沉坠其中,魂魄似是要散去了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伯颜恍然出境。眼前的山峦、芝兰、楼阁、美人皆已化去。他的一缕魂似是还舍不得这身体,复又回还。伯颜从恍然出神中退出,起身,再次仰望高大庄严的玉皇塑像。 见此像着实庄重精美。美目里隐隐透出熟悉的意味。 伯颜问那头戴莲花冠、披着秋香色九色离罗云霞衣的白须髯的观主:“请教先生,此像是那位塑师的作品?我看着好生眼熟。但又一时间猜不出来。” 观主答:“是塑师刘銮,在至元十年夏调任到本观,专为修造玉皇与诸星宿的造像的。至元十年开的工,到至元十七年,花费整整七年的时间,方才尽善尽美。” “啊,是刘銮。”伯颜心中赞叹道。他并未忘却那位在他当年的“咬春”宴席中,与帝师嫡传弟子阿尼哥同来赴宴的少年刘正奉。 那少年一入他家的花园,米昔塔尔就对着他笑,这样的少年他怎能忘记他呢?何况那少年正奉还在席间目光直射的上下打量他本人。那少年的目光似是在鉴赏一件珍奇,恨不得用他的眼睛来测量他面孔与身体的尺寸。当时他就想,这可真是个画痴与塑愚呢!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留下一组如此惊人的杰作。 当伯颜被道士们引进西庑供奉二十八宿的殿宇时,南方朱雀七宿中的张宿手托月轮之宝,足下是一头驯顺可爱的乳鹿。那星宿端坐着向他投来狡黠诡异的一抹微笑。伯颜顿时愣住了。他似乎看见了什么。那是那个春日宴席中他自己的面孔。那时的他青春勃发,如同一株青翠挺拔的树。那微笑,既是他的,也是米昔塔尔的。刘銮,他根据他们两个人的脸,构造了一尊他自己心目中的张月鹿。 伯颜想,刘銮大概希望纪念那一日吧。艺术家见到了美,就希望能让美的东西凝固住了,成为永恒。 张月鹿,你会比伯颜、米昔塔尔、刘銮、阿尼哥都更久驻于世,你甚至比这个朝代更加恒久。时间尽管会消磨腐蚀你,但你会超越这朝与这国。因你总归是天上星君,我等凡夫怎能相比? 此事即了,伯颜便心里再无挂碍。他转身走出玉皇殿所在二进庭院。然后他出了宫观的大门。出门后,伯颜伸手,看向手中所求灵签。今日他竟然也犯禁,去求签问卜了。 只见签上写着:“碌碌官门任达通,宦海浮生怨无终。饮罢根底贵贱酒,终为幻世一场空。” 伯颜手一松,那张纸签便随着远处来的山风飞走了。
第151章 《两片杏仁》番外-坟墓之子 “有孙名相嘉失礼,同佥枢密院事、集贤学士。至治末,省先茔于白只剌山,闻有变,赴上都,或劝少避之,曰:‘我与国同休戚,今有难,可避乎!’至上都,果见囚。久之得释,寻拜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迁江南行台御史大夫。” --《元史.伯颜传》 我是一把刀,被挖出的时候,我身带莫名的异香,而后,人们称我为“坟墓之子”。 我身边躺着的那一把,在挖掘时因为刨坟者的疏忽,被一锹捣断了。她“噹”的一下子崩裂,刺耳的悲伤。 硕德八剌在距离上都避暑行宫约三十里路的南坡店被弑杀后,坟就被刨了。 “沙哈德,狗日的!”一声爆喝让他浑身一凛,从恍惚出神中痛苦的醒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以至于因过度疲劳而时有陷入幻觉当中。 在他的幻视里,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 “沙哈德!叫你呢!你这贱种!给你爷我爬过来!”对方又在吼了,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爬啊,给爷爷们爬!”一群声音跟着那个粗暴的主音者,大伙儿一起起哄。要被铁链栓住的囚徒表演狗的姿态给他们看。 他又累又渴,喉咙里火烧似的难受,张开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嘴唇开裂如干涸的大地。可是囚牢里除了粪桶中还有点尿,什么其他的液体都没有。 “嗨,你这阳痿奴巴林·伯颜认的假孙子!”对方又开始了讥讽,这回他们展示了一样东西:“你瞧瞧这是什么?” 一把刀鞘残旧的舍施尔腰刀被人拎着下垂的虎尾式刀柄,如一个同他一样孤独可耻的囚徒一样被人戏谑嘲笑着。簪花鎏金的刀柄上系着一枚已经蒙上脏污晕黄并缺了一角的双鱼玉佩,下垂的丝穗早已朽烂不见了踪影。刀鞘上原本的金丝簪花已被尘土锈蚀大部分脱落,但一颗菱形的祖母绿石仍然固执的坚守自己的位置。 那枚祖母绿如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一样,在死亡、疾病与肮脏充斥的黑牢里,带着忧伤与悲悯,以一种亲人的姿态,注视着被囚禁的他。 他浑身战栗,尽管力气已然耗尽,但仍然奋力支撑起身体,企图扑向那把熟悉的刀。但随即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那是祖父的刀,他怎能不认得呢?他知道,祖父的坟墓已经被逆贼们掘开,这把刀能出现在这里,就是证明。 戏弄他的人看着缩瑟在烂草上呈一团并下意识里身体抽搐的他,厌恶的耸了耸肩。 “死了没有?”一个人开了牢门,进来朝着昏厥者身体上踹了几脚。 “要真死了可能还麻烦着呢。”另外一个说。 “放心,还没死呢。”他的伙伴回道:“看,还喘气儿呢。保准没死。铁失你说咱们拿这家伙怎么办?是按照对札剌亦儿家的拜住那样一刀劈了完事呢,还是留下他一条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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