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可叹,可惜。” 烨宗每走一步,便说一个词。每一个词都踩在他的步履上。 囔囔的足音踏过殿中的玉石,也踏在八名少年的心上。 “朕本就存了一个念想,止不住地要冒出尖儿来。”烨宗缓缓地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又慢慢地绕到了他们的身后。 他的眼色又渺远了起来,“今日这场雨,想来是天意,将你们从路上截了下来,送到了朕的跟前。” 他仰起了头,在金冠玉带的光辉里,虔诚了面容,轻启嘴唇,他喃喃道:“但愿上天,真的是给朕送来了霍李孙周。” 一段沉默之后,烨宗朗朗地开了口。 “朕知道你们的年纪都轻,又有家累,可恶战当头,朕等不及你们再长大一些。竞武的规矩订下百年,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久安的心上一跳,咚咚地响动,让他恍惚地生怕让别人也听见。 改?改什么?怎么改?烨宗到底想做什么?! 眼下的局面已让他觉得措手不及,倘若再让烨宗一改,岂不是更加棘手。久安心里怕一阵,悔一阵,又怨一阵,只将气息都想乱了。 “你们都起来。”头顶是烨宗的命令。 殿内响起了衣摆窸窣声。 少年颔首而立,烨宗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用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 “朕若把比试放在疆场,尔等可有异言?” 天边又是一道惊雷,轰隆作响。 久安心里猛地一沉,沉得又快又急,他慌得皱起了眉头,紧握的双手,指甲几近嵌进肉里,而掌心的茧似有生命一般地作痛起来。 “此番朕不要你们建功立业……”烨宗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你们能活着回来。” 烨宗走进了一步,离得他们更近了,他将声音压得有如低语: “只要你们活着回来,朕便将你们视作心腹相待。” 久安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里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几乎已听不懂那话里的意思了。 战场战场,两个字眼不断地盘旋在他的心里,化作一个硕大的黑洞,拉着他往下掉,让他身不由己地犹如身陷泥淖。 “一死谢天下,一生富荣华。” 烨宗第一次勾起一个饱满而诡异的笑容。 “你们……敢赌么?” 雨声大作,雷电依旧。 时间凝滞,随后化开,那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十年。 久安软了腿,随着众人重新跪到了地上。 “尔等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憋着气攥着血的声音,掷地有声,仿佛能擂动撑起殿宇的石柱,能盖过殿外呼啸的风雨,能杀死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上战场了,这是要上战场了……他连竞武场都拿不下来,竟然就这样,要被派去战场了?! 久安半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地面,他脱力似地松开了拳头。 下意识地抬起头,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烨宗,想看一看这个天下的主人,想看一看一句话就决定了他人生死的帝王。 久安皱起了眉头,放肆地仰望着烨宗的侧脸。 良久,他收回了视线,心中风收雨停,没有了一丝动荡,只留下死寂。 那一刻,他才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他没有退路,只有唯命是从。
第39章 乌玛习台 大殷的北地不比南边温和,春夏留不长,秋冬总是来得尤为迅捷。真正下了雪,是能冻死人的。陆宣最近都在吓唬久安,告诉他到时候不准碰鼻子,不然,一撮就得掉下来! 久安一开始不信,可现在乌玛台的风吹在脸上,已让他有了瑟瑟的感觉。 风过大地,云层厚软,四处是遥远而雄浑的操练之音。 久安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觉得身上的衣裳渐渐地快要穿不住了。 一晃两月,他和另外的七个人日复一日地奔波于两处。清晨时分,随同赵羡前往乌玛台,入夜之时归来,照旧还是住在景严宫的极霄馆里。因为那些先时候落选的武者早已出宫去了,偌大的宫殿里,除了侍奉的宫女内监,只有他们八个人。 久安站在一处草场边,在黄昏的冷风里,眺目远望。 辽阔而肃穆的乌玛台是大殷最大的一处练兵场,是比裕丰围场还要壮美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跟着兵将一起练武骑射,跟着赵羡将军学习排兵列阵,既要胸怀天下,又要与世隔绝。 前途茫茫,唯有开春的远征迫在眉睫。 久安一圈又一圈地将银鞭绕在手心里,在心里静静地算着日子。不是算何时出征,而是算有多久没见林壁堂了。 叹了口气,他在一片郁郁里觉出了十年的光阴。入宫至今,处处受人监察安排,连自己带来殷都的那些家人都见不上一面。日常用度,如今全凭皇家,以致一墙之隔,竟是音书难寄。 他仰头深深地吸了口冷气,心底也涌起了凉意。 “走了。” 久安闻声转头,只见袁峥正朝他走过来。 久安将银鞭从手上拉了下来,对折捏在了手里,冲袁峥点了点头,果然走向了他。 袁峥在久安越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抓了抓了他的肩头,皱起了眉,道:“要入冬了,你也该添衣裳了。” 久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说,“回宫吧。” 说着,他走到了袁峥的前头,有意无意地缩着脖子,躲避从四处而来的深秋冷风。 “哗—!” 头顶上空忽地一声布帛的张裂声,久安疑惑地将头往上一仰,随即脸上猛地一重,进而是眼前一黑。 鼻尖有一点点熟悉的气息混杂着汗水的味道。 他微微惊愣,随后一把掀开了罩在自己脑袋上的靛色外裳。 抓在手里一看,他直直地看着袁峥快步从自己身边走过,简直步步生风。 久安抓着衣服连忙就往前追,脸上是一阵懊恼的模样,嘴里喊道:“七爷,我不要你的衣服,我不冷!” 袁峥不理会他,只顾自己往前走。 久安追到他的身旁,将衣服往他怀里塞,不断地申辩着:“七爷穿回去罢。” 袁峥一拧眉毛,将久安的手推了回去,“犟什么,让你穿就穿!” 久安固执地摇头,“我穿了,七爷就穿得太少了。” 袁峥肃然了面孔,认真道:“我畏热不畏冷,少婆婆妈妈了,穿上!” 久安苦着脸,“七爷要是冻病了,卓真肯定得宰了我。” 袁峥脸色一黑,低沉道:“与他何干?!” 久安执拗地抓着衣服,一边跟着袁峥快步走,一边不放弃地说:“哎哟,那什么……我我我也不怕冷。” “胡话!脸都冻白了,还不怕冷!”袁峥含怒地斥责他。 久安理所当然地扬眉说道:“我本来就白!” 袁峥登时就是一怔,随即抬高了嗓门,呵斥道:“还得了意了!” 久安一挥手,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一把抓过袁峥的手,飞快地往自己的面颊上一贴,解释道:“你看!没冻着,还挺热!” 两人齐齐地停了下来。 乌玛台的风又从四面而来,牵动着两人的衣角,猎猎飞扬。久安的黑眼睛里莹润光泽地映着袁峥的面容,英气逼人的眉眼与鼻梁一应染上了异色。 指尖感受到的滑腻,在一个当口,化作心口上的一阵酥麻。 麻得袁峥的手掌被烫伤一般地一震,他微瞠了眼睛,随后立刻甩开了久安,别过了脸,口吻硬邦邦地说道:“还有完没完了。” 久安被甩得手腕一疼,冲着袁峥大步流星的身影龇牙咧嘴。他跺了跺脚,接着又去追,嘴里依旧喊着:“七爷!” 袁峥走在前面心烦意乱,听到身后久安的呼唤,燥得一挥手,低吼了声,“不肯穿就扔了!我也不穿!” 二人你追我赶地走到乌玛台的大门口,已是一头的汗。 季川西站在马车前冲他们这里一笑,道:“哟,七爷和连小兄弟这是比什么了?这么起劲?”他目光一移,看着久安手里的外裳,道:“怎么连衣裳都脱了?” 一旁的齐青阴阴地一笑,懒懒地拖着调子,“是啊,什么比试,说来我们也听听。” 久安正要答,却被卓真抢了白,“怎么赵大人还未到啊?” 众人四顾了一番,果然是不见赵羡。按照往日,赵羡会同他们一起回宫,同烨宗细细地将一天的习练说上一说才是,今日怎么迟迟不从乌玛台里出来。 季川西想了想,一拍手,道:“我方才见兵部的李大人往赵大人的帐子里去了,许是这会儿还聊着呢。” 董逵环顾众人,抚掌道:“那李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能言善道啊!要真是他,赵大人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久安坦白地询问道:“赵大人要老不出来,可怎么办?”他很是忧虑地说:“这都快到晚膳的工夫了!” 这话听着还是个孩子话,滑稽可笑,不过众人现已熟知久安的脾性,也都不取笑他了。 陆宣嘀咕着用鞋子蹭着草皮,“里边儿也不来个人,咱们这儿又连个差遣的人都没有,不然到里头找一找问一问。也好过我们在这儿干等着啊。”
第40章 剑上美人 齐青高高地“嗯”了一声,“黑炭子倒是说了句明白话。” 陆宣十分警惕地看着齐青,犹犹豫豫地问道:“怎么,你要去啊?” 齐青环胸歪身靠在马车边上,怡然自得地说:“长幼有序,让老幺去吧。弟弟给哥哥们跑个腿,也是常理。” 这老幺,说的就是久安。 陆宣听了这话,就冷哼一声,道:“平时也没见你把他当弟弟啊,这会儿有事儿了,又称兄道弟,也就你好意思。” 齐青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道:“不然,你去?” 陆宣一挺胸膛,粗着脖子,“我凭什么听你的啊!” 众人齐刷刷地嗅到了火药味儿,可又都笃定地站在原地,都没有要劝的意思,脸上乃是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 只有季川西自觉最年长,不能不管,便走上来上来打圆场,他伸出两只手各自往齐青和陆宣方向一压,道:“既是如此,我这个做哥哥的,便也同去吧。”他笑了几声,冲久安一招手,道:“来来来,咱们一块儿去找赵大人。” 久安倒是无所谓只身前往还是结伴同行,大门口离赵羡的帐子也不远,跑跑也就到了。他看着季川西正要点头。却不想,一边的袁峥竟已经朝门内走了去,几步之后,冲着久安不高不低地说道:“不是要去找赵大人么?快点儿!” 久安看了看有些讶然的季川西,又瞪大了眼睛去看袁峥。 袁峥的脸上显出了不耐烦,“还走不走?” 久安本想追问一句“你也要去”的话,可听他这样一说,久安就不得不咽下了疑惑,不敢不走地抬腿跑到了袁峥的身边。
155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