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席玉这一生至此,无父无母,无血肉至亲 如一朵浮萍随波逐流,苦难折磨 可最终,他在最该恨的人这里得到了一个安稳的家和受人尊崇的地位 眼泪于他而言本是乞怜,可这招无用,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泪水而心疼他,他们甚至不会为他多停留一会脚步 可在裴言澈这里,眼泪是他的通行证,是他的免死金牌 是无价之宝
第五十八章 【58】 三月十七,夜,无雪 到今日为止,江席玉已有两年十一个月零七天没有见过宋君瑾了。 分别那日,他怀着一个无人察觉的小生命,目送少年去了战场。再相见,他已是别人的妻,肚子高高耸起,那里面藏着他背叛宋君瑾的证据。 他那时被困在暗香阁,小小四方的房间有一扇向内开的窗。不接客的时候他总喜欢趴在窗台上看一楼庭院里日渐长高的桃树苗。他借着向桃树祷告苦撑,求已登极乐的小生命能保佑它父亲在战场一切安好,在妓院的每一个日夜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时间一长,即使后来他住在王府,只要看见窗口摆着的小花瓶,便总想着宋君瑾是好好活着的。 可如今,真到见了宋君瑾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他整颗心是静的,是苦的。 江席玉自然想他,但也怨他。 黄粱一梦,他到今日才真正苏醒。 虽是三月里,可倒春寒只让人浑身发抖,比腊月里大雪那几天还冷。 宋君瑾仰躺在树下,酒瓶东倒西歪,他周围被仆人摆了几个炭盆,想是怕他饮酒过度冻死在外面,远处还站了几个打盹的小厮守着性情大变的宋府少爷。 江席玉的唇没有一点血色,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在月光的映衬下越显苍白,他缓缓走进院落深处,细细瞧着昏睡的人。 树下的人消瘦得厉害,宋君瑾本就生得眉眼如画,清冷出尘,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就像一块被摔碎的美玉,凄凉又脆弱,让江席玉几乎认不出来。 那个如阳光一般充满生机的少年郎,怎会蹉跎成如此模样? 风急忽起,桃树哗哗作响,粉白色的花瓣四散飞舞,宋君瑾却像沉寂在冬日里再无生命的枯木,与这满眼生机的小桃树截然相反。 江席玉摇摇晃晃地走着,他步履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一缕烟散去。从心口伊始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微微低下头,柔弱的脊背弯下去,眼眶湿润,声音低得只剩气音。 “瑾瑾。” 熟悉的声音穿越时间再次回响在宋君瑾的耳边,他羽睫轻颤,蹙眉睁开双眼,眉宇间的痛苦尽显。 “你来了,席玉。” 宋君瑾躺着翻了个身,光影斑驳,他微笑着看江席玉,小声说:“又梦到你了……这次你没有哭,看来是个美梦。” 江席玉的唇颤抖几瞬,终究一句话没说。他抬起手抚摸宋君瑾眉上的伤疤,一点一点描过去,一双眼结满了愁绪。 他的瑾瑾,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肚子太大,江席玉蹲不下身,只好跪在地上去摸宋君瑾。 宿醉的人直到这时在猛然惊醒,在他的梦中,江席玉没有大着肚子。 “席玉……” 一声呼唤道不尽心中哀思,宋君瑾咬紧牙关,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地上,引着江席玉跪在自己的衣物上。 “你有孕在身,地上凉。” 他还是这样,事事为自己着想。 为什么不生气呢,为什么不质问呢 我没有等你,我嫁了别人,还有了他的孩子 为什么对我还像从前那样呢,瑾瑾 江席玉几乎是瞬间流下泪来。他双手捂着脸,瘦弱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苦涩感在宋君瑾唇边绕了个圈,他再也控制不住,将面前人一把搂进怀里,牙齿打颤着安慰他:“不要哭啊席玉,别哭。”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整个心脏沁出酸味,几乎忍不了喉间哽咽般的震动,骨节绞得泛白。 现实是尖锐的礁石,割得人遍体鳞伤。 裴言澈仿佛被宋君瑾的一句话钉死在原地,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真有如此温柔之人。 裴言澈想象不到若是自己千辛万苦归家之后发现爱人另嫁他人又怀了身孕会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恨不得杀了天下人的绝望处境,可他只是脱下自己的衣服垫在江席玉膝下。 他输得一败涂地。 错愕混合着落寞,看着面前相互拥抱的两人,裴言澈只觉得浑身冰冷。他没有上前把两人分开,反而逃避似的后退了几步。 以前的他若是看到这一幕,只会暴跳如雷恨不能亲手掐死宋君瑾,他厌恶两人缠绵的目光,愤恨江席玉从没在他身上投射过的温柔缱绻,但现在的裴言澈只能傻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江席玉伸手去摸宋君瑾的脸庞。 他站的不是门槛,而是万丈深渊。 失败者只能静静地看着别人是如何去爱自己的心上人,他曾以为将这世上所有珍贵的所有——崇高的地位、用之不竭的财富都拱手奉上就是对江席玉好,他也有在进步,他每天将爱说出口,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和温柔。 然而这一切都败给了宋君瑾的一句话 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战而败,真正的爱让他绝望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输家。 裴言澈恍惚了一瞬,下意识扶住门框,再不忍去看院子里的两人,他闔上眼,高贵的头颅低低垂下,自以为拿得出手的偏爱在这一刻溃不成军,有一瞬他甚至想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放过江席玉 至少和宋君瑾在一起,他是真的开心。 一片花瓣落在江席玉的肩上,他后知后觉抬头去看那漂亮的小桃树,眼里的酸涩泛滥。 “你把冉儿带回来了。” “我不能把它留在那里。”宋君瑾拾起那片小小的花瓣,递到江席玉眼前:“你看它长得多好。” 他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随后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苦,清淡雅致的声音里充满悲伤与苦涩。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垂下的眼眸不经意扫过江席玉肚腹上的别针,宋君瑾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声线沙哑:“这样也好,也算是亲眼看见你戴着这个了。”说罢,他轻轻拨了下别针。 江席玉后知后觉,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份没有署名的祝福是宋君瑾留给他的。 宋君瑾的视线穿过江席玉的肩膀,直直看向外面守着的人。那男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原本半掩在门后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眼神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两两相望,两个男人谁也不让谁,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浸了墨,对而凝视时深不见底。 最后还是宋君瑾先移开了视线,他看着正在一片片收集花瓣的江席玉,问道:“他是从前那个令你伤心的人吗?” 江席玉从未告诉过宋君瑾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事,宋君瑾知他不想提,也没有深问过,只知江席玉受过很大的情伤,沦落妓院八成也是那人的手笔。 江席玉捡花瓣的手顿了顿,接着点了下头。 宋君瑾抿了抿唇,只道一句:“他知道悔过就好。” 他亲眼看过那男人对江席玉的声声细语与宠溺呵护,他是王爷,待江席玉又认真,席玉以后不愁没好日子过。 忽然地,宋君瑾有些妒忌。 有些人的命真好,上天能在他悔过之后给他第二次机会,不像自己,失去了便是真的失去。 裴言澈自躲得远了些便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能看见那两人坐在树下,偶有一人开口时另一人才会回话。剩下的时间他们大多是静静看着对方,看着看着,总会有人落下泪来。 “席玉,你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呢。” 江席玉看着身旁的宋君瑾,“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幸福。” “可我终是害了你。” “但你也救过我。” 江席玉的生命中有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他们两人在救世主与罪人的身份中来回交织、转变 可没人是真凶 江席玉曾经被桓王侧妃送入妓院,裴言澈没有亲手将他卖给那种地方,但他却真真切切把他带离了那里,又给了他一个安稳的家 宋母同样把江席玉再次推入深渊,可当初亦是宋君瑾亲手将他从泥潭中救出 江席玉能恨谁又能爱谁? “瑾瑾,你不要爱我了。” 宋君瑾心头猛地一跳,只见江席玉眼神温柔地望向自己。他的眼波闪了闪,再次凝眸望来时,眼睛里泛着淡淡的水色,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你有自己的责任,有宋家的使命。我于你而言,是累赘。” “我没有怪过你,冉儿也没有。” “不要再伤害自己,我会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祝祷你平安无虞。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初见那副少年郎的模样。” 宋君瑾茫然无法,这段时日他每日醉酒试图麻痹掉过于痛苦的神经,可喝完之后脑海中却忍不住一遍遍回忆起江席玉温柔细语的模样,往日的亲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心像是被刀划过,痛不欲生。 “如果当初你没有遇见我就好了。”宋君瑾说。 这样就不会被我母亲羞辱,不会失去孩子,不会颠沛流离这么久。 裴言澈和宋君瑾的想法竟在这一刻空前的一致,他们都在想,如果江席玉能和对方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幸福,如果他没有遇见自己就好了。 爱之深,伤之重 因为太爱,所以选择放手。 裴言澈就那样看了一夜。 他紧盯着两人并在一起的肩,时不时对视的眼神,眼眸发暗,只觉得心头一阵阵钝痛。 其实哪怕是江席玉跪下和裴言澈求情,求他放过自己成全他和宋君谨,裴言澈的心都不会这么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江席玉笑着抚摸宋君谨的脸,让他放弃自己。裴言澈何尝不知,那是江席玉在保护宋君谨。 他只看那两人相互搀扶,明明并无半点逾越之举,可那画面仍让裴言澈觉得异常刺眼。直到这一刻裴言澈才意识到,他早在三年前就失去了江席玉,从未失而复得过。 裴言澈痛彻心扉,他捂着心脏看桃花树下的两人,明明只是再也不见后的相互叮嘱,可裴言澈却仿佛从未尽的言语中听见了无数深藏于心的爱意。 他的玉玉啊,早在之前就把自己的一颗心掰碎了放在宋君谨身上,留在他身边的不过一具躯壳罢了。 天快亮了。 江席玉离去的时候,宋君瑾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一如曾经江席玉目送他远去那般。 “席玉。” 江席玉回过头,宋君瑾没有说话,他嘴边漾起一抹很轻浅的笑,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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