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清混作不觉,总是稳静的面庞也似被割开了一道裂缝,沉痛一点点冒了出来。他抬眼看着恐慌万状的纪榛,唯恐吓着对方似的,起身的动作放得很轻,可还没等他靠近,纪榛先摇着脑袋,“你不要过来.....” 曾经想方设法靠近他的人如今却避之如洪水猛兽。 纪榛摸着肚子跌坐在地,护体似的将身躯半蜷。他害怕,太害怕了。 怕刑场滚动的血脑袋,怕城府如海的沈雁清,也怕会有孽胎将他开膛破肚从他无法受孕的身体里爬出来.... 沈雁清凝望着看似完好无损实则支离破碎的纪榛,头一回没有强势接近,而是与纪榛一同坐在地面。他犯了痴症似的低声说:“你不想有我们的孩子。” 纪榛闻言痛苦地抱着头,胸膛急剧起伏,把下唇咬得发白。 沈雁清见此一幕痛之入骨,不欲再惊吓他,温声说:“大夫将金子还给你了。” 纪榛抬起红通通的眼睛。 沈雁清把金子丢到他脚边,放缓语调,“大夫没能替你写药方,自然不能收你的金子。”顿了顿,“没有秘药,是我气你同意我另娶,信口开河.....” 纪榛先是一怔,待回味过来沈雁清的话,有汹涌的气恨从眼里迸发出来,他像被逼到绝路敢与野兽对抗的羊羔,猛地扑上去抓住沈雁清的手,狠狠地叼住了手腕的位置,一点儿余力都没有留,牙关死死地往下咬。 剧痛使得沈雁清握紧了拳,但他没有阻止纪榛的动作,纪榛望着他满是痛恨的眼神比肉体带给他的疼更甚百番。 纪榛咬得牙齿酸痛,不多时就尝到了血腥味,这才颤巍巍地松开满是鲜血的嘴,改而毫无章法地扑打沈雁清,控诉地嘶叫着,“你骗我,你又骗我!” 沈雁清被他打得偏过头,总是一丝不苟的墨发也垂下几缕。等纪榛消耗了全身的气力,气喘吁吁地抖着手,沈雁清已是衣衫凌乱,颈子也多了不少挠痕,脸上更是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从眼角划到脸颊。 纪榛曾为这张脸神魂颠倒,如今纵是负伤,亦平添了些凄然的妍丽,可他已无心品赏。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十指颤个不停,被沈雁清牢牢攥住了握起来。 “为什么,总是要骗我.....” 今日目睹斩首在先,被三殿下恐吓在后,又因荒诞无稽的南疆秘药濒临崩溃,纪榛早就魂飞魄散,发泄过后,终是逐渐平静下来,大颗的眼泪安静地往下掉。 沈雁清一手拢着他的掌,从衣袍里抽出一封信笺,神色自若道:“你兄长的信。” 纪榛愣愣抬眼,满脸提防——这几月兄长从未有过来信,沈雁清莫不是又要骗他? 沈雁清把信笺放到他掌心。 他半信半疑地将信纸抽出来,兄长的字迹熟悉可辨——榛榛,兄一切安好,勿念。 纪榛犹如抓住悬崖绳索似的珍贵地将信纸贴到心口的位置,又哭又笑。 沈雁清见他终于冷静,扶着他到软榻上坐好,不顾自己的挠伤,替他褪了鞋袜。 纪榛不理沈雁清,翻身背对,借着烛光反复阅看兄长的来信。 这是他在尘世中仅剩的一点幽光。 沈雁清从背后拥他,他身躯微僵,抗拒地缩起了肩。 “纪榛,”沈雁清轻声说,“我曾答应纪决定会好好照顾你,今日是我失言。” 纪榛抿唇不语,如今对方愿意说了,他却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听。 “你不是想离开京都看看吗,我向朝堂告假,我们去江南散散心好吗?”沈雁清带着几分回味的,“我记得你很喜欢那里的风光人情。” 纪榛噎声说:“我不想去。” 他离了京都,若兄长找不到他怎么办? 沈雁清沉吟片刻,“好,那便不去。”他双臂拥着尝试往前攒的纪榛,又道,“前些时日张镇在紫云楼同一帮走江湖的镖客起了冲突,折了一条腿,此生当只能拄拐了.....” 纪榛瞳孔一凝,哽道:“是你做的?” 沈雁清轻描淡写道:“是不是我不紧要,他曾欺你,落得如此下场是他应得。” 纪榛心脏咚咚跳到嗓子眼,并非因为高兴,而是深深的惧怯,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艰难地嗯了声。 浑浑噩噩第五载,睁眼不认枕边人。 夜深烛落,沈雁清从浅眠里醒来后见到的是不知何时脱离他怀抱蜷到最角落的纪榛,对方细白手腕上戴着的粉玉也早无影无踪。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不论是沈雁清还是纪榛,亦或者他们这段姻缘,唯面目全非四字即可囊括无遗。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自我洗脑):打是亲骂是爱,老婆这么打我,他肯定爱惨了我!
第45章 沈雁清顶着被纪榛挠出来的抓痕“招摇过市”,实在显眼,凡有人问皆用“不慎被家中所养的狸猫抓伤”应答,语气亲昵又莫可奈何,至于旁人信与不信并不在考虑的范畴内。而那夜过后,纪榛和沈雁清也彻底陷入了僵局。 若说之前纪榛还对沈雁清有几分好脸色,如今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抵触。只要有沈雁清的地方,纪榛都躲得远远的。 沈雁清上桌用膳,他就捧着碗躲到一旁,沈雁清半夜撬开他锁了的门,他就抱着被褥蜷在长椅上睡。沈雁清说十句话他出不了一个音,倘若察觉到沈雁清要生气,他也破罐破摔地冷眼相待,一副皮硬不怕鞭子打的架势。 有好几回纪榛都觉着沈雁清定要找藤条教训他了,战战兢兢地等了会儿,沈雁清都反常的没有发作,甚至不再强迫他行房。 如此维持了近七八日,府中奴仆将此看着眼中,又开始嚼舌根。 这一回和从前不同的是,沈雁清发落了两个带头议论的奴仆,一个直接逐出了府,一个打五十板子。 打板子时满院都奴仆垂首观罚,听着奴仆惨叫连连皆骇然不已。 行罚时纪榛正在屋内,凄厉的叫声从院里飘到较为偏僻的西厢房,清晰可闻。 吉安哼道:“这叫得比杀猪还响,怕是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我看以后谁还敢烂嘴巴。” 纪榛半捂着耳朵,吩咐,“吉安,把门窗都关严实了。”又蹬蹬蹬跑到软榻上拿被褥闷住脑袋,隔绝了大部分嚎叫声。 杀鸡儆猴着实有用,这一通血淋淋的责罚之后,府中再听不见非议声,奴仆也不再敢轻慢纪榛。 从前在沈府的景象并未有所改变,只不过身份掉了个弯,轮到纪榛对沈雁清爱答不睬——沈雁清一散值就到纪榛跟前晃,时常带些可口的点心,又主动与纪榛谈及每日事宜。 虽点心大多数都落到吉安的胃里,纪榛也总是关着耳朵不闻不听,但沈雁清攒足了耐性,试图一点点将本就稀薄的温情寻回。 收效甚微。 有一回沈雁清正和纪榛说着话,纪榛像是烦不胜烦,直接跑出了厢房。沈雁清步行去瞧,纪榛蹲在半抽了嫩芽的花团前,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话,“小春枝快发芽,快长大,快开花.....” 纪榛宁愿跟花花草草此等哑物交谈也不愿搭沈雁清的腔。 沈雁清又觉好笑又觉可爱,可也深感到纪榛从他掌心流失的无力。他凝视抱腿蹲着的纪榛,不知从何时起,纪榛留给他的皆是拒绝的背影,似是随时准备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可掌控的地界。 沈雁清心口一跳,不由自主地上前确认纪榛是真切在眼前。他手一碰到纪榛的肩膀,纪榛就猛地抬眼瞪他,圆眼一贯的清澈澄亮,却不再盛满盈盈眷慕。 暖融春日点不亮纪榛眼里曾有的热意。 纪榛的反抗是无声的,甚至是怯懦的,但哪怕沈雁清在他身上栓了一条绳索,他也定会将这条绳索绷直,走至活动范围的最远处。 沈雁清被泛着冷意的眼神刺痛,慢悠悠地收回手,纪榛又低头摆弄嫩芽。 不多久,纪榛就发现门前移植了一丛新枝,沈雁清告诉他是牡丹花,再过不就定能结团。 新枝栽道院里的第二日,沈雁清再去看,底根都被人为铲断,绝无开花可能。 想也知晓是纪榛的杰作。 面对沈雁清的质问,纪榛坦荡承认,“我不喜欢牡丹花了。” 他说得太诚恳、太真挚,沈雁清再难以维持端静,抓着他到院里,明知花根已断,却仍执意地要纪榛给牡丹翻土浇水。 纪榛杵着不动,言之凿凿道:“根已经断了,浇再多水也活不过来.....” 瞧见沈雁清森冷的眼神,终是有几分怯意,声音弱下去,“开不了花的。” 沈雁清喉结微动,置若罔闻,执拗地给牡丹丛盖土浇灌。 连才疏学浅的纪榛都知晓月缺难圆、星灭光离的道理,茹古涵今的沈雁清却仿若无法领悟。 牡丹花自然没能救活,不出两日就成了枯枝。纪榛将根叶拔了起来,葬在了凝土里。 花开花败,缘起缘灭,皆不如人愿。 — 新春方至不久,本该是新年新气象,一场毫无预兆的瘟疫却突然在大衡朝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瘟疫从京都以北地界初使,发于锦州,起先只是发热的症状,当地官员皆不大重视,亦未上报,等病状演变为咳血才察觉不对劲,而这时染病的百姓已累积成百上千,且分散四方。 为阻止瘟疫扩散,天子下令关闭京都城门,召集朝臣商量防疫事宜。 一时间,京都百姓人人自危,皆担忧瘟疫会踏破城门,没日没夜的熏艾草,满城白雾缭绕。 金銮殿上七嘴八舌。 “城门开不得,若是染病的百姓进了京都,哪能得了?” “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派官员到疫地,安抚人心。” “太医院要早些研制出防疫药方.....” 你一言,我一语,争议不休。 天子李尚徽沉重地打断议论的臣子,“众卿家,谁愿前往疫地治灾?” 满殿沉寂,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下官帽。 这瘟疫堪比毒蛇,已有几十人不治丧命,在疫方研制出来之前,险恶异常,若是不小心感染,便极有可能是要命之事。 “好啊,出法子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当真需要你们去治灾,都不敢说话了?”天子震怒,“这就是我大衡朝选出来的父母官!” 危机当前,只见一道靛蓝身影行至殿中。沈雁清拱手道:“臣愿前往疫地。” 此声犹如击玉敲金,发聋振聩。 陆尘见此,亦迈步行出,“臣愿随沈大人一同前往。” 两道如玉身姿不矜不伐立于金銮殿,皆是琼枝玉树的状元郎。 天子欣慰,即刻准奏,明日启程。由二人带领太医院院判及五名太医前往疫区。 一下朝沈父等不及回府便火急火燎地将沈雁清拉至一旁,斥道:“疫地凶险,自有那孤家寡人者授命,你家中有父有母有妻,轮得到你去当这个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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